所以你不知道。青袂。
你不知道我養育你十八年,而在這之前,其實我陪在你身邊的時間,遠比你的記憶更長久。
我曾經陪伴你整整二百八十又二載。當你還不曾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我的青袂。
我的青袂。你不知道你那麼害怕的喀念什,那七根石柱環繞的神廟山頂它就是你生身之母的墳墓,在這裏我見證了她充滿痛苦的死亡,見證了你的出生。
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你不知道,青袂。你如何知曉你這條血脈戰神的宿命,寄托著一個民族的興衰生死。你如何知曉你座下子民,他們這千百年來所受的屈辱壓迫。他們退讓又退讓,退到了萬物不生的泥土像血一樣紅的西南大荒深山裏來,和野獸爭食以求生存,可那掌握著天下正統的強大族類還是不讓他們活。僅僅因為他們不相信孔孟聖教、不相信世界上的人都必須按照同一種方式去生活。他們把他們趕盡殺絕。
你如何知道呢,我的青袂。你隻是一個像羽毛一樣輕盈自由、無憂無慮的女孩。憑什麼要你記得神和神的仇怨、人與人的紛爭,憑什麼你就得承受這億億年來天上人間最沉重的記憶?就因為你流淌著戰神血脈?就因為這個,神和人都不願承認的罪孽,戰爭,殺戮,血債,就都得你來背。
現在他們說,這些年打仗死了千千萬萬人。他們背井離鄉,死無全屍,拋下無數寡婦孤兒。神州大地哀鴻遍野枯骨如林。這些罪,他們說全都該算在那該死的戰神頭上,這些罪全都是你的。他們把整個世界的血海推在你身上。
可你連自己的來曆都不知道。
你甚至不知道,我的青袂,其實早在你認識那個被稱為師父的男人之前,他已經守了你這麼久。
二百八十多個年頭啊。日日夜夜喀念什山頂的孤獨守護,讓風雨吹打,巨石環繞。睜開眼睛隻看見你。你的氣息早已滲透我每一根骨骼每一寸皮膚。因此你不會知道,我對你的依戀遠比你所記得的更深刻。
在這麼長久的時間裏,青袂,你隻有我,我也隻有你。我們都別無選擇。
你早就已經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寶貝。你知道嗎。
我看見那個躲藏在黑袍中的男人,從紅鸞禧的廢墟中站起來的那一天開始,他的容貌就再也不會改變。他的頭發永遠漆黑,而眉目永如少年。為了掩蓋這反常的青春,後來他梳起古老高髻蓄起長長須髯,讓密如記憶的毛發淹沒那張不會凋謝的容顏。
仿佛這樣,就可以忘記。
躲藏在黑袍內的男人,躲藏在怯懦的夢魘中。我看到他坐在高山頂上,守護著那枚七色斑斕的、閃爍著青琉璃光芒的魔神巨卵。他用那張虛假的不敗的臉龐熨貼它冰冷的硬殼。這是大祭司的職責,必須承受的孤獨。一晝,一夜,一月,一年,十年……百年。他知道在那硬殼裏孵化著這個世界的噩夢。洶湧的血海正在發酵,等待著噴薄和奔湧。
然後有一天,他迎來了它。
原來這個世界最恐怖的噩夢,是這樣瘦瘦小小、還不足五斤重的、皮膚蒼白而布滿褶皺的嬰孩。她從那龐大得不相稱的迸裂的卵殼裏出現,像一粒塵埃,差點使他找不著。太平凡的人類嬰兒。隻有啼哭比誰都響。
沒有風雲變色。沒有天生異像。她來的時候,是個安靜的暮冬清晨。細雪落了一夜,還在落,並不因她的來臨而停止。
躲藏在須髯叢林之中的、三百多歲的黑袍男子愣了許久,才伸出雙手,顫抖著抱起她。像每一個不知所措的年輕的父親。嬰兒小小身體貼在胸口,柔弱溫暖。
或許這世上每個生命的出現都是神跡。但在那一個落雪的早晨,他確鑿無疑地知道,此刻抱在他手裏的是真正的——神的遺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