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峰拉過我的手:“我送你。”

抬起頭,就看見他的眼睛。那細長的一雙眼,裝著盈盈水波,溫柔的一塌糊塗。我笑著推開他的手,“我自己走。”

等我回到家,鋼筆還在我的口袋裏。我拿鏡子端詳著自己的額頭,就又想起雲峰的那雙眼睛,不覺得困意大起,一個哈欠,湧出滿眼的淚。從抽屜裏翻出日記本,寫道:到底意難平。

男男的藥沒白買,我果然中暑了,發高燒,暈暈沉沉一天兩夜,做了好多夢。我夢見紅裙子,運動鞋,石膏和血,有一個幽幽的聲音向我哭訴,她說:這個世界上,你什麼都不要奢望。清醒的時候就嘔吐個不停。媽媽照相館都關了門,一直守著我,她說我從小經摔耐打,從沒這樣嚇唬過人。

那天清晨我醒過來,媽媽正蜷在我身邊。我的床不大,她小半個身子懸空。我想把她往床裏麵拉一拉,沒想剛剛一動,她就醒了。那麼紅紅腫腫的一雙眼,很欣慰地笑出來:“比夜裏精神多了。”

我注意到她聲音有些啞了,然後就不得不注意到她白了一半的頭發。爸爸走後,媽媽一個人拉扯我,堅強如銅牆鐵壁,但是她衰老得好快。我鼻子一酸,眨眨眼,撒嬌說:“媽,我想吃雞蛋。”

媽媽歡喜地答應了,忙不迭穿了鞋去廚房。廚房裏叮叮當當地響,我的眼淚撲簌簌往下流。

一個月後,我在車站送走了十指交握的雲峰和勝男;過了幾天,又在媽媽的擔憂和囑咐裏踏上通往哈爾濱的列車,然後認識了鍾小北。

那天,我坐在火車靠窗的位置。車窗從下麵打開了個兩長寬的縫隙。媽媽買了站台票,站在車窗外瑣瑣碎碎地囑咐。她一輩子剛強慣了,一雙眼裏不知不覺存了淚,硬生生憋了回去,說:“你非去哈爾濱我也不攔著你,到那邊好好念書,照顧自己。”我感覺她聲音有點顫抖,心裏酸酸的,就握住她貼在車窗底框上的手:“媽媽,你放心,我不小了,你也照顧好自己。”她的手形狀很好看,隻是太粗糙了。

她抬頭看了看天,像醞釀著什麼情緒,又說:“那麼大的地方,你也未必就遇得到……他,”她的表情有點僵硬,“就算遇見了也沒什麼大不了,你姓白,是跟的我的姓,跟他沒關係。”

我還沒來得及點頭,媽媽鬆開我的手,逃跑似的轉身走了。

送站的人並不多,這會兒也散的三三兩兩幾個人影而已。這時節秋風已經漸漸起了,一陣風過,掃起媽媽半長不短的花白頭發。我看見媽媽在一片冷清破敗的站台裏孤孤零零地走著,她一米六的個子,這會卻顯得又瘦又小,看得我心口緊縮,眼眶發濕。

我大喊一聲:“媽——”

她身體僵在那,頓了頓,沒有回頭。

我的眼淚終於流下來,心裏說不出的愧疚難過。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去哈爾濱,是為了補償童年時就犯下的罪惡嗎,或者僅僅是為了逃避雲峰和勝男的相愛。不管是什麼原因,我都拋下了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她青絲白發都為我,我又做了什麼呢。

火車緩緩開動了,我的目光追隨著媽媽的背影,光移景動,眼前有藍天白雲,遠山淡樹,金黃稻浪,在我的視線範圍內,她最終沒有回頭。

我知道,在我看不見的時候,她一定顫抖著轉過身,久久凝望我離開的方向,風吹亂她的白發。

我趴在桌子上嗚咽起來。

“母女情深啊。”不知是誰不合時宜地開口,我懵懂地抬起頭,正撞上對麵尚未收回去的輕蔑笑容。那人僧衣僧帽,兩手交疊著枕在腦後,薄薄的嘴唇似有若無地向一側勾起,目光挑釁地從我臉上輕悠悠飄過,落在車窗外的曠野上。

我用手背抿幹眼淚,惡狠狠地瞪著他:“你說誰?”

“凶什麼凶?”他半眯著眼,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冷笑著,“你是有媽的人,這麼多年,很幸福吧。小僧混的是孤兒院、和尚廟,理解不了,不讓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