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他知道,她這殺千刀的竟連欲擒故縱都不是,所以才愈加氣悶。
所有人最細微的動作都沒有逃過他垂著的雙眼,包括她的躲閃,邵印無端的叫喚,以及晏迎眉嘴角隱隱的笑,一件件疊在一起,讓心田惱意大盛,既然都已經知道了他的心事,也就沒必要再作什麼掩飾。
抬手之間長袖不經意拂過,筷子落到了地上。
“尚墜。”他喚。
尚墜一愣,旁邊邵印趕緊推推她,示意她快上前。
雖不明所以,她還是走至他身邊。
“換一雙。”
“是。”她斂了斂睫,揀起落地的筷子,退後兩步,旁邊小廝趕緊遞來新的,她拿過遞上前去。
白世非卻不接,待到她反應過來,抬眼看他。
他淡淡的目光迎上她,這才接下筷子。
看不出他沒有表情的臉在想什麼讓她心頭微慌,才退後一步,他卻已又道:“尚墜。”
“是。”
“取塊暖巾來。”
有小婢馬上從蒸盒裏拿出猶冒著熱氣的雪白棉巾。
尚墜取來,卻依舊隻在她學會看著他時,白世非才接過她手中物品。
“尚墜。”
“是。”
“湯涼了。”
接過仆人趕緊重新盛好的一碗,這次她聰明地自覺先看向他,白世非的臉色終於稍霽。
然而下一刻:“尚墜。”
“是。”她開始微微咬唇。
“添酒。”
膳廳裏即使最笨的那個都已經看出來了公子在發脾氣。
一時間沒人再敢喧嘩,偌大廳堂靜諡得不聞人聲,隻間隔地清晰響起白世非與尚墜一來一往的吩咐和應答。
仆人們遠遠站著,緊張地注視著眼前一幕,三兩個與尚墜相熟的婢女偷偷覷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盡皆疑惑,都不明白她怎麼得罪了公子,隻有晏迎眉似乎什麼也沒看到沒聽到,若無其事地夾菜下飯,反而稍稍融和了僵持的氣氛。
直到尚墜再也不遮不掩一雙盈亮黑瞳,眼裏閃起明顯憤怒,小束小束的惱焰灼灼飛揚,白世非惡劣的心情才算得以稍為紓解,而她生氣繃緊的小臉讓他邪惡的心思很有繼續逗弄下去的興致。
這一次他把她遣去廚房。
趁尚墜的人不在跟前,晏迎眉才低聲笑道:“別說我不提醒你,可別把她給惹毛了。”
白世非嘿嘿一笑,把她惹毛了才好,合計著就隻能她使他生悶氣不成?
要氣索性誰也別落下,兩人一起來。
他想是這樣想,可是待尚墜端著甜品回來,看到她一張小臉被氣得通紅,額際已被差役得沁出細微汗意,使人我見猶憐,他的心很沒用地一時便軟了,終於專心吃飯,沒再使喚她。
半晌,見他居然不再繼續,安靜無聲的廳堂內,尚墜卻忽然說話了:“公子難道不再需要什麼了嗎?”語氣既憤還冷。
白世非嘴裏一口湯差點當場噴將出來,遠處一片要暈倒的抽氣聲,邵印以闊袖印了印額頭虛汗,晏迎眉則掩嘴猛咳。
背對著她,唇邊彎起一抹強忍不下的笑意,他心想,她今晚吹的曲子定會是十麵埋伏。
晏迎眉趁機給邵印遞了個眼色。
邵印趕緊上前做中人:“墜姑娘,你先歇會兒,老奴來侍侯公子好了。”
未幾,膳罷撤席,婢仆們興奮地竊竊私語,一個個奔走相告,還未到夕落,公子爺和夫人侍婢劍拔弩張的樂事就已被添油加醋地傳遍了全府。
寄名鎖心事
請了不少郎中,服了不少藥,白世非的病情卻不但沒見好轉,反而愈加重了,白天茶飯不思,夜裏寢枕難眠,人逢五步外已聞他輕咳不已。
他風寒難愈的消息,終於在適當的時候傳進了劉娥和趙禎的耳裏。
那時清逸出塵的翰林醫官任飄然正在慶壽宮中為太後例行診脈,恰巧趙禎領了內侍閻文應過來請安,看見任飄然在內,便隨口道:“文應說昨兒個皇後犯了頭痛,是怎麼回事?”
“臣已經給皇後診治過,隻是略有些風寒跡象,服完藥後昨晚已差人來傳話說沒事了。”
“沒事就好。”趙禎頷首,看向閻文應,“最近宮裏是不是好些個都染了風寒?”
“回皇上,除了皇後,還有楊淑妃和王美人這陣子貴體也有所不適。”頓了頓,閻文應多嘴說了句,“小的聽聞那白家公子的病情還更重,據說把開封府裏有名的郎中都請過了,還是一直好不起來。”
劉娥的目光瞥過來,人也稍微傾身向前,不無關心地道:“世非病得這麼厲害?”
閻文應連忙跪伏:“回太後,小的也不知實情,隻是日前無意中聽到那些出宮回來的侍衛們嚼舌根的閑話。”
趙禎皺眉:“這宮外頭都是些什麼庸醫!”神色似頗為掛慮。
劉娥含笑道:“皇上要是真個放心不下,莫如讓任醫官去給世非瞧上一瞧,好生開張驅寒的方子。”又回頭對任飄然授下口諭,“你去禦藥院領些上等的靈芝人參,一並帶去賞予世非。”
“臣謹遵太後旨意。”任飄然溫聲應下。
消息很快傳回白府,書房裏白世非聽完鄧達園所述,輕歎道:“這些小恩小惠她倒是一貫施得大方。”
鄧達園遲疑了下,才道:“太後難道不擔心皇上與公子過從甚密嗎?”
白世非笑笑,“皇上與我是垂髫之交,過從甚密早天下皆知,雖然太後心裏或許也有別樣想法,但一來對皇上與我還未真正有所顧忌,二來皇上而今不過是她手裏的牽線木偶,她在朝廷上已毫不留情削盡他的顏麵,出了崇政殿自然還是會稍假辭色,在他麵前偶爾也扮一下好相處的慈母。”
這就叫軟硬兼施,還便於當朝史官對她的豐功高德多加潤筆。
“你再送些珠寶銀錠進宮,好好打賞相關人等。”
言畢起身與鄧達園一同離開,然而方踏出書房門口,便見守候在外的白鏡神色有異,眸光掠去,竟見尚墜站在不遠處的廊下。
“墜子在那候了足足有一個多時辰。”白鏡低聲道。
那邊尚墜聞聲回過頭來,第一眼率先落在鄧達園身上,臉容乍現喜色,下一瞬眼簾映入白世非的身影,隻與他相視一眼便微微偏過眸去。
白世非聲色不露,側過頭來,對鄧達園溫熙一笑:“什麼事?”
“墜姑娘的金鎖片兒不小心弄壞了搭扣,托小的拿去給金匠修了回來。”
“哦?”白世非似微感興趣,“金鎖片?”什麼金貴玩意兒對她重要到這份上,竟令她著急不過要在門口等上小半天。
鄧達園從袖底取出一個細金絲纏成的精致頸圈,白世非接過,輕輕咦了一聲,這辟邪護身的金頸圈不過巴掌大,扣口處掛著一把小小的薄金片錘合而成的長命鎖,明顯是小兒佩戴之物,長命鎖下方還有六串兩節指長的如意金珠,顯得有些獨特。
形狀富貴,雕工精致,非尋常人家所用之物。
怪異的是他對這頸圈兒竟依稀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把鎖片翻過來,背後果然刻有寄名和天官賜福字樣,白世非細看了眼那名字,感覺怪異愈甚,再瞥向廊下人兒,她臉上已露出惶急之色來,他笑了笑,對鄧達園和白鏡道:“都下去吧。”拿了長命鎖往尚墜那邊走去。
他的人還在丈外,尚墜已垂下眉睫,屈膝請禮。
白世非站定在她麵前,以頸圈輕輕拍了拍掌心:“你的?”
“是。”
“哪來的?”
麵容凝了凝,有些淡:“小時候一個親戚送的。”顯見無心與他細述因由。
白世非的視線落在她雖被冬服裹住卻仍見一截秀色纖柔的頸子,手上解開金鎖的搭扣,往前一步近身站在她跟前,輕輕笑語:“這金圈兒當真好看,你戴上我看看是什麼樣子。”
尚墜當即噔噔後退,脊背撞到了廊柱子,他意似親昵的舉止不但令她備受驚嚇,那一刹也引出了她壓在內心深處的羞意和混亂,恐慌中出言謝絕:“奴婢不敢有勞公子!”
白世非不再說什麼,隻把手中項圈慢慢遞過去。
神色猶未定的她伸手去接,他卻沒有放手,兩人各自握著小小金圈兒的一邊,距離近得隻要誰稍微動一動指尖就會觸及對方肌膚,近在他眼底咫寸之下,她嫩白的耳垂後方再次泛起粉色,那不知該停在何方而緊張無措轉動的半汪盈眸既惱還羞。
一種微妙的奇異感從他心間升起,眸光落在她的眉睫,俏鼻,粉唇上,有些兒癡癡然移不開去。
從他握著金圈兒的指尖透出來的力道,雖然輕微穩和卻自有一股不容違逆的氣勢,最後迫得她屈服抬首,眸光與他相接瞬間,他眼底毫不掩飾的跳躍著的星芒似火熱還似深幽無底,她的心尖怦地亂突,那絲控製不住湧上來的羞意直衝腦門,使得粉麵生色如同含春。
不過眨眼她已自覺失態,羞意更重的同時惱意愈熾,發狠瞪了他一眼,手下使起力來。
白世非有些不舍地鬆開手指,她飛快收下鎖片兒,想走卻被他擋在身前,想退背後卻已緊挨著廊柱,他閃熠眸光中的某種祈盼直直送達她心底,這等尷尬境地及眼前這樣難纏之人,是她有生以來從未經曆的。
他含笑看著她的無所適從,柔聲輕哄:“小墜,和我說會話兒。”
“說……什麼?”不安地攥緊垂腰綬帶。
“隨便說什麼。”他低首尋她的瞳子,逼使她不得不再度迎上他雙眸,“好比說我病了那麼久,你一點兒都不關心我。”很有些不滿和哀怨。
嬌顏大紅,迅速偏過首去,“府裏哪個敢不關心你來著?這些日子大管家可請了多少郎中,三管家不但往廚房親自煎藥和燉補品,還嚴詞叮囑白鏡須守著你寸步不離不是?”打開了話匣子,她的不以為然也就流露了出來,飛快瞥他一眼,“還有那些丫頭們,哪個嘴裏不是天天叨念著求菩薩保佑你快快好起來?”
大富大貴的人家就是和平民百姓不同,主子不過是偶感風寒,卻似天塌了一般勞師動眾,說是請了許多郎中吃了許多藥都沒好轉,可眼下看他的樣子分明神清氣爽,哪像生病之人?也不知他在人前的咳嗽是不是裝的。
白世非忽然俯首,筆挺鼻尖輕蹭過她烏黑的鬢發,在她耳際輕輕嗬氣:“我就說你怎麼可能不關心我,原來小墜是看在眼裏,記在心尖兒上呢。”說完人已轉身,長袖如流雲拂過背後,唇邊有著一絲逗弄得逞的快樂,然後笑意漸深。
尚墜僵立原地,咬唇狠狠瞪著那抹拋下一句有如爆竹乍燃的調笑話後就大搖大擺離去的背影,臉容一時像火燒過地漲紅,一時又因惱怒至極而時白時青。
彈指論攻防
暮色時分,白府裏來了位客人,邵印將之恭迎進廳,看罷香茶,便吩咐一幹下人散去。
華貴的寬廳內擺著十二扇可折疊的雲母斑斕的圍屏,底座紫檀嵌黃楊木的屏麵髹著光亮的黑色底漆,其上以紅綠灰三色彩繪而成龍紋,青綠色蜿蜒的龍身和丹焰色的四足鱗爪瀟灑利落,遊龍昂首騰雲駕霧,矯健奔放,飛舞於長空,屏緣四周黑底朱繪著方連雲氣紋,顏色鮮豔而異樣奪目。
一張莊重渾厚的紫檀案居中置在屏風前,案上擺著鏨花銀壺和茶盞子,白世非與任飄然分坐在案桌兩邊的彩漆描繪鷹形托首寬座交椅裏。
端起盞子抿了口茶,合上蓋時白世非輕咳了下。
任飄然失聲而笑,揶揄道:“你要麼就別裝了,要麼就裝得有些譜兒,這咳聲清脆,氣韻綿柔,哪一點像是有病在身?”
“你這仙手醫童可改名兒叫仙耳醫童了。”白世非嘿嘿一笑,“而今朝中情形怎樣?”
“被太後趕出朝廷的官員前後累計已有十來位。”
“那些補缺進去的安排得如何了?”
“大抵按你的計劃進行著,通過在京者引見和外任者投狀,新入朝諸員中有五人在你所列的名單裏頭,此外在中書門下、樞密院、三司、禦史台和諫院裏,皇上也已暗中有所安排。”
白世非點了點頭:“聽說西北黨項族的首領趙德明因病在身,年底打算隻派其兒子進京麵聖,恭賀新禧以及押運朝廷贈予的物資?”
“是,屆時來的會是他的二兒子趙元歡。”
白世非一怔:“執事的不是他的長子趙元昊嗎?”
“輔助趙德明管轄部族的一直是趙元昊,但禮函說此次來人不是他而將會是趙元歡。”
白世非沉思了會,唇邊逐漸浮出些許興味來。
“怎麼?這裏頭還有玄機不成?”任飄然好奇問。
白世非搖了搖頭:“隻是有些想法,現在還言之過早。”
那趙元昊似乎人未上位就已有意不再和本朝交好,若然有朝一日趙德明病逝而使黨項大權落入他手,已二十多年樂耕不戰甲胄塵委的西北邊防,說不定會掀起新一輪烽煙。
任飄然斂起笑意,開始商談正事。
“太後日前曾命直集賢院與禮官詳細商定進謁太廟的儀注服飾,其後禮官奏請太後行禮時穿戴本朝隻皇上才穿的袞服,佩戴飾有十六株龍花和前後各垂十二旒珠翠的儀天冠。”
“她想披戴帝王袞冕往太廟祭祖?”白世非雖然微訝,神色間卻沒多少意外,似乎劉娥會有這種舉措或多或少早在他預料之中。
“皇上希望能阻止她。”任飄然道,正因為事關重大,所以趙禎才會差他過來親傳口諭。
如果祭祖時太後披戴的是帝服,那趙禎這個皇帝本尊穿什麼?堂堂六尺男兒,還有何麵目跟隨她一同參拜趙家列祖列宗。
白世非麵容慢慢沉凝:“此事不易為。”
多少年來劉娥一直想享受天子待遇,而今她在朝廷內的權勢終於如日中天,一年裏最為隆重的年末謁廟慶典,正是她向百官明證己身的大好機會,想阻止她此番行事談何容易。
“連你也想不到法子?”
“法子倒不是一定沒有。”拚著一兩位朝中重臣據禮力諫,也許多少能牽製她,“我擔心的是儀典結束之後。”
“你怕她會事後報複?”
“以她而今隻手遮天的尊榮姿態,焉能容旁人半點違逆,更何況是在謁廟儀注這等無比重要的大事上扯她後腿,事後隻怕你和我還有皇上都再沒好日子過。”
任飄然輕笑:“難怪我臨行前皇上說了一句話。”
“什麼?”
“皇上說這回他鐵了心思,讓你盡管放手去做,不必理會後果如何。”
“他當真這麼說了?”微微笑開,星眸閃起異樣清芒。
“自然當真。”這種話誰敢捏造半句,任飄然輕聲歎道,“也不能怪皇上狠了心要破釜沉舟,太後這陣子的所作所為對他是愈來愈輕慢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既然皇上已下定決心,說不得你我需助他一回。”頓了頓,白世非看向任飄然,眸光罕見地變得厲利如薄刃,話聲寒沉至極,“儀典前後,你在宮裏頭好生照看著他。”
任飄然麵容一駭,連聲音也微變:“你的意思是——”
沉默許久,白世非才緩聲道:“你想一想,太後先是將楚王趙元佐之孫趙宗保長期養於宮中,而今又一直扣著荊王趙元儼之子在宮裏做皇上伴讀……”
也許她不一定就有那般險惡心思,但而今就要正麵衝突,他卻不能不防萬一。
任飄然驚得麵容發白,額上幾乎滲出冷汗。
劉娥要的隻是一個傀儡,若然哪天趙禎這個皇上做得已經不夠聽話,讓她覺得不再順心順意,必要時,把一個年紀更小更好操縱的皇室子嗣扶上龍椅來取而代之,也不是全無可能。
常言有道虎毒不食兒,然而此話卻從來不適用於宮牆之內,隻需看前朝武則天是如何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便知殘酷的王權鬥爭中從無骨肉親情可言,而隻有成王敗寇之論。
任飄然離去後白世非召來鄧達園。
“有幾件事你明日一早替我辦了,先向勾欄酒肆等人多熱鬧地兒放出消息,就說飄然醫術超群我已藥到病除,然後安排我和夫人在後朝回晏府省親,我需與晏大人見上一麵,還有,令西北各州府底下的人盯緊了,隻要黨項族的趙元歡一入關馬上傳書回府。”
鄧達園領命,匆匆去作安排。
白世非的神色清冷之至,獨自一人在廳裏坐了良久,最後才慢慢起身,緩步回到第一樓前,微側首對身後的白鏡道:“去熱一壺仙醪來。”逕自踅入院落旁邊的曲徑。
林苑裏枯枝零落,原來碧綠的湖麵已結成淺青色薄冰,連續的陰雪天使得朔風凜凜,暗雲層湧無星無月,沒了枝蔭遮掩而露在天色下的石徑借著雪光仍能視見,隻是在霜雪過後變得極其濕滑泥濘。
把送了酒來的白鏡遣走,他依舊是無聲無息地隱在芙亭內,靜靜看著不遠處被湖麵冰光映得微亮的水閣,聽著空曠寂夜裏響起的孤涼幽清笛聲,黑暗中一個人慢慢地自斟自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