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虛實(3 / 3)

當初晏夫人相中他後,為了晏迎眉她曾托人去外麵悄悄打聽,回話都說他品行端正德守兼備,是絕頂難得的好男子,誰知待她跟隨晏迎眉到了白府,卻見他不但喜歡和仆人們嘻嘻哈哈,平時還動不動就調笑女婢,十足一副紈絝子弟模樣,讓她不無反感。

然而住得稍久以後,卻又發現他真的很忙,每日一早五更剛過就已起身,一天裏總要花兩三個時辰與各房議事,管事們私下都說公子極有遠見魄力,不全似她原以為的草包敗家子,有時外邊出了狀況,他說出門就出門,馬不停蹄十分奔波。

從第一次遇見他之後,她不知是什麼原因,但就真實感覺到了,每當她落單被他逮到,他一次比一次喜歡逗弄她,那帶點魅惑的清亮眼眸內,開始時是玩弄般促狹,後來漸漸變得似有千言萬語,總要看到她心如鹿撞地掉開視線。

幾次之後,再遲鈍也明白了他對自己有意,由是開始害怕,每每他見到她時毫不掩飾的眸光一亮,以至後來直接且刻意地讓她知道他對她的喜愛,這些都讓她內心惴惴不安,那種火燙的感覺灼得她隻想逃離。

他鬱鬱不樂的那段時日,她心裏並非全無感覺,隻是自古以來,大凡和主子們糾纏上的丫頭侍婢,曾見幾人有好收場?還不多被始亂終棄,雖然而今她亦身份卑微,可那也是她的一生,總不願輕易糟蹋自己,所以才一直硬著心腸。

不料他卻染了風寒,看著他即使抱病也還每日堅持聽取管事彙報及往書房批閱卷宗,那份恪守家業的嚴肅認真的態度,使得她心裏多少萌生了欽佩,雖然最後被他逗弄那時覺得他實不像有病在身,然而對他原本已有些微妙的心念,也已經不知不覺中起了無法控製的變化。

到了年夜飯那一晚,他有意無意地逼她在人前回應,借機送到她手裏的紅紙封是明明白白地與她說出了他的心事,夜裏她翻來覆去,思前想後良久,一顆心終究還是在絲絲羞澀和初生的甜蜜中服了軟。

隨後共乘一轎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隻是他那樣絕頂聰明的人,這等難得良機又怎會不善加利用?硬是強行抱了她,霸道中不失溫柔,讓她即使在沉醉中也感受到自己是被珍惜著,而他直將她吻至意亂情迷方肯放手。

今日的賓客之多,是她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偌大府裏卻隻他獨自一人在不停迎來送往,他們這些下人還能輪換著偷偷回房歇會兒,一整天就隻見滿麵笑容的他忙得腳不沾地,連坐也不曾坐下,其時她不自覺就想,外人那麼羨慕白府,卻不知這個家大致也不好擔的罷。

不止一次在隱僻的角落裏遠遠看到,間或窺得空兒,背著人時他似四處尋她,明明神色有絲黯淡,一轉頭迎上客人即已展成笑顏。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心底微微有點疼,想起他曾經與她說過,即使白府再大,說到底也不過就他一個人……那些微的寂寥與落寞,她當時似懂非懂,而今真切體會到那份遺世心境,對他便起了一絲莫名憐惜,心裏微微地疼。

“好累……”久不聞房中有動靜,怕她已悄然離開,趴在床上的白世非想回首看看,卻倦得抬不起身來。

尚墜輕輕搖了搖頭,走到火盆前往裏添了些炭,把火簇旺移近床屏,取來殼麵鏤空的忍冬花結掛銀質鎏金香球,擰開鉸鉤子把香球分為兩半,撥了些炭火進球心的活動小缽盂裏,再往裏添些香料,合上香球扣好鉤子後塞進白世非身側的被底。

由於球體內裏有機巧的兩個同心環鉤乘著小缽盂,所以不管香球如何滾動,球心裏盛著炭火的小缽盂總是居中莫動,平置不傾,此物於貴人之家最相宜便是用於暖被薰香。

她又往案桌走去,一摸壺裏的茶還溫著,便倒了滿杯,另一隻手端起桌上果品,再回到他跟前,床帳衾褥之間已然暗香偷散。

“先起來吃點東西。”她輕喚。

白世非艱難地翻過身,背靠著床頭的雕花橫屏半坐起來,就著她手中的碟子吃下兩件糕點,把茶也抿了,身子忍不住又癱滑下去。

她有點想笑,笑痕漾到嘴邊時趕緊含下,搬了張圓凳子到床前。

他仍然趴在床上,但臉已改朝床外側了過來,年輕俊美的麵容上疲倦眼瞼已垂成一線,唇角不經意地略為翹起,看著她在他房內來回走動,知道她有留意到自己沒吃過東西,讓他心頭湧起絲絲暖意,自紅紙封遞出之後,一顆多日來懸著怕被拒絕的心終於平安落地,從裏到外整個人放鬆下來。

她抖開疊在床裏側的雅白緞麵蠶絲繡被,一時薰香彌漫,把被子攤蓋在他背上,她在床前圓凳坐下,從他的小腿慢慢拿捏起來,隻見他微細的眼縫緩緩合上,垂睫又長又翹,唇邊流露出滿足而安心的微微淺笑。

還未捏到另一邊小腿,便發覺他已經睡著了。

窗外一片墨黑,夜幕早已拉下,院落裏不遠處有暖暖的燭燈晃動,在暗夜裏似星星點點,不知何處遙遙傳來起伏的爆竹聲,怕是快到戌時了,她想,小手掩嘴打了個哈欠,強撐著沉重欲墜的眼皮,繼續輕柔地幫他捏拿。

戲名初梅鬢

當白鏡無聲無息地從門外探進一點點腦袋,借著通宵達旦燃點的燈燭和炭火紅光,悄悄看向臥房深處垂幔層疊的床廷,隻見白世非依舊俯臥著,而尚墜趴在他身前床沿,睡著的兩個人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

回頭看看堂內已經端上的熱水和擺好的飯菜,他躡手躡腳地把門無聲拉上,實在不忍心驚醒他們,可是大總管已經派人來催了三遍。

白鏡輕叩門屏,低聲喚道:“公子爺?”

裏麵傳出微微聲響,好一會,才傳來慵懶沙啞的應答:“什麼事?”

“都在等您放爆竹呢,時辰到了。”

“知道了。”又是一陣輕微的窸窣聲。

“您慢洗漱用膳,小的到外邊候著。”說罷白鏡識趣地走出屋外,順手把正堂大門也掩上。

房內白世非已醒轉過來,含笑坐在床上,垂首看著一臉茫然不知身在何方的尚墜,那純真無邪的模樣兒,真個可愛。

直勾勾迎著他柔和的笑魘,好一會,她才清醒過來是在他的寢房裏,臉一下就燒透了,然而身子方動已被一隻手掌扣住腦後,他覆下唇來,索了長長一吻,直到她氣喘不休,他猶舍不得放開,貼著她的唇瓣柔語:“我請晏大人收你作義女,讓邵印製好三書向他明媒下聘迎娶你可好?”

她明顯呆了呆,垂下首來,低聲道:“我沒想過這些。”

他輕笑:“我來想便好。”抬腿下床來,依舊捉住她的手,“快洗洗吃點東西去燒爆竹,要來不及了。”

約莫過了半炷香工夫,兩人從第一樓裏出來。

夜空雲層厚積,隱隱約約露出一輪無華彎月,廊廡石徑每十步一隔掛著照明的花燈,沿途暖光輕耀,便連路邊盛開的雪梅也偶被映得花色清淺,暗香浮動,他握著她的柔荑,隨手攀摘一朵豔梅,含笑輕別在她鬢間。

“借吾一花事,寄汝半生情。”

羞然蜜意輕漫心間,她以手遮唇掩去淺淺笑痕,走到前廳時,聽聞外頭人聲鼎沸,心裏終究有著三分不好意思,還是輕輕掙開了他的手。

青磚外牆,水痕石麵,開闊前庭毫無遮蔽,四周燈籠高掛,燈火通明,東邊兒的長桌上重重疊疊放著許多不同類別的爆竹焰火,西麵沿桌則擺滿了盛著果品熱茶的盤盤碟碟,供大家隨意取食。

當白世非從裏出來,已經守候多時的仆從們一同行禮。

“公子爺!”

人多聲洪,竟有十足氣勢。

他微微一笑,白衣飄飄:“有什麼燒的?”

臉容神采飛揚,眸波興致盎然,已完全不見倦意痕跡,讓躲在人群中的尚墜差點以為,自己早前是患了夜遊症才去了他房裏。

白世非在眾人歡聲笑語的簇擁中走過去挑爆竹,有幾個膽小的女婢趕緊先把耳朵捂上,遠遠退後,他揀了一串衝天炮點過第一響,庭裏霎時一陣震耳欲聾之聲,然後仆從們便開始從桌上隨意取來燒點,一個個興奮不已,緊跟著接二連三地把轟天雷,三光炮,二踢腳,平地一聲雷通通都放了。

在聲聲爆響中,仆婢們全都扯高嗓門或附著耳朵笑說話兒。

把爆竹都燒完之後,又開始燃放焰火,黑暗的夜空下不時騰地乍現萬彩煙色,一時似火紅龍袍,一時又似浮水鴛鴦,一時似滿天星墜,一時又似光雷大閃,火樹銀花,璀璨奪目,在燃燒瞬間乍華還逝,消失時隻留下淡淡煙痕,美到無法形容的極致。

尚墜不禁看呆了。

她那小嘴張圓專注入迷的神情,卻把身側不遠處悄悄留意她的白世非看得有些癡過去,丹田隱隱騷動,萌生另一種渴望,想擁她入懷,與她細細地耳鬢廝摩。

在旁閑觀的莊鋒璿和晏迎眉見這兩人的小兒女狀,不禁相視一笑。

白世非為他們所做的太多,說起來無以為報,看到因他們的緣故而把尚墜帶到他身邊,無意中成全了他的情緣,總算讓人略感寬慰。

焰火放完後不少人還是戀戀不肯離去,不一會便開始有人嬉戲,有人叫鬧,忽然有個丫頭說:“不如我們來玩瞎子摸象罷?”

眾人齊齊叫好。

馬上有人撿了瓦片在地麵畫出一個兩丈方外的大圓來。

“公子爺玩不?”有婢女上前邀請。

看見尚墜已被晚晴推進圓圈內,白世非既緊張又期待,笑道:“好。”

婢女興奮地叫著奔回去:“公子和我們一起玩呢!”

緊張是怕一會若然男仆人做瞎子,萬一把她給捉到了——簡直開他皇宮的玩笑,就算天皇老子也不能碰他的小美人,誰敢沾她一角衣袖他都會叫趙禎那皇帝小子去拚命!

期待則是他希望過會散去時,或可尋機與她獨處片刻。

又有人奔去邀請莊鋒璿和晏迎眉,他們分別笑著拒絕了,隻說看看熱鬧。

“今兒個我們玩點刺激的!”白世非笑著叫道,忽然大吼一聲,“已經成親訂親的全部給本公子出列!”

有三五人從人群裏走出來。

“好,你們幾個一會做執判。”他臉上浮現邪惡笑容,“本公子今兒心情好,給你們這群頑小子一個機會!若是男瞎子摸到女象人,就把女象人許配給男瞎子!若是女瞎子摸到男象人,就把男象人許配給女瞎子!”

此言一出在場的年輕男仆全都鼓掌大笑,連聲起哄,直嚷嚷“公子英明,舉世無雙”,婢女們則又羞又笑連叫不行不行。

“本公子已經決定了!哪個丫頭敢不玩的馬上許配掉!”

幾個率先跑出圈外的女婢這下嚇壞了,趕緊又跑回來,惹起一陣陣笑聲。

遠坐在旁的晏迎眉忽然笑著插進一句:

“既然是公子想出來這麼個好點子,不如就讓公子先當瞎子嗎?”

這一提議立時得到所有人附和,通通叫好。

莊鋒璿也笑語:“快!拿布巾來!看看哪個丫頭運氣恁般不佳,會被這浪蕩兒逮到!”

圓圈裏晚晴聞言輕輕竊笑:“若是公子爺當瞎子,他想逮的人自然非墜子莫屬。”

她話聲雖小,卻也足以讓大家聽到,在場所有人全都掩嘴偷笑。

尚墜羞紅了臉,急得掐她臉兒:“死東西!亂說什麼呢!我撕了你的嘴!”

白世非卻趁著晚晴的話杆子往上爬:“晚晴這可是你說的!要是一會我逮不到小墜,看我不拿你做通房!”

晚晴用手攏著嘴高聲應道:“公子爺您放心!奴婢一會把墜子推給你!”

尚墜氣恨地撲過去張手打她,她趕緊躲到晚玉背後,兩人繞著晚玉你追我趕起來。

那邊小廝已笑嘻嘻地拿布巾蒙住了白世非雙眼,在他腦後緊緊綁上活結兒,把他送進了圓圈裏頭。

白世非又吼:“做執判的看好了!哪個女的敢踩到線外就許配給鋒璿!哪個男的踩到了就許配給夫人!”

眾人捧腹大笑,一時樂翻了天。

眼睛完全看不見,白世非隻能憑耳朵聽音,往有人的地方摸索過去。

他所到之處,所有傭仆都往兩邊躲,既怕被他逮到,還得顧著腳下別踩出圈子,十分緊張刺激。

而當他往早已逃幹淨的無人方向再摸索時,背後就有人叫了:“公子爺,這邊呢,這邊呢。”

“你們這群沒心肝的!還不快告訴我小墜子在哪?”

“在這呢!”晚晴叫道。

雙手在半空揮拂,他摸索過去,還沒走兩步晚晴在另一邊又叫了:“這呢!”

一旁莊鋒璿對晏迎眉悄聲道:“待我幫他一把。”從桌上掂來一粒杏仁兒,指尖一彈。

就見圈子裏頭鬧得興起的晚晴忽然一個趔趄,啊聲驚叫往前撲倒,恰恰把身前來不及躲開的尚墜撞得往前衝出去,撲到了白世非張開的手臂裏,被他抱個正著。

尚墜滿臉紅得通透,恨死了瞪著晚晴。

晚晴懊惱叫苦:“我不是故意的!不知怎麼就摔了一跤!”

全場東倒西歪,個個指著她哈哈大笑,還果真是出言成事。

白世非才要扯下布巾來看懷內人兒,那邊晚晴被尚墜瞪得發急,閃念叫道:“公子爺不許壞了規矩!快猜名兒!猜中了才算!否則不算!那個不是墜子呢!”

“對!猜出才算!墜姑娘在這呢!”眾人跟著一同起哄。

一陣淡淡幽香飄入鼻端,屬於梅花獨特的香氣,手掌下的纖腰不盈一握,溫軟得讓他舍不得就此放手。

“是晚弄!”他叫。

有婢女嘿笑:“我在這呢。”

以闊大的布巾擋去所有視線,他不為人察地以下巴輕觸她額際,高度剛剛恰好,與他想象中一模一樣,真的不想放,不想放她走出他的懷抱。

“晚霞!”

“誰說的!”圈子裏傳來晚霞的答聲。

那小小柔夷,握在手心裏的感覺始終是那麼好,借著長袖遮掩以拇指輕輕在她掌心摩挲,感覺到她想躲閃,卻因為不敢有明顯動作而又隻好僵著任他施為。

“那就是晚雲!肯定是晚雲!”他說,布巾下沒人看見的臉,浮起了大大的無聲笑顏。

“哈哈哈,才不是我呢。”

“公子爺你還有一次機會,再猜錯就沒啦!”

那淺如一線的梅香若隱若現,分明是才剛他牽著她出來時,隨手在徑邊摘下,簪在她的鬢端。

“晚若!晚若沒錯了吧!”

“哈哈哈,全都猜錯了!公子爺你真差勁!”

感覺到懷裏柔軟的小身子開始暗暗使力,想和他保持一點距離,他微微俯首,無聲歎息著,俊俏下巴在她鬢邊輕輕磨蹭,這裝模作樣的調戲能把她撩起細微的抵觸情緒,讓一直有些患得患失的他終於可以再一回確定,自己不是自作多情。

以她才聽得見的微聲,他輕輕耳語:“小美人,你是我的了。”

尚墜霎時停止了暗暗的掙紮,沉默,然後,抬腳,狠狠踩下去。

下一刹,在場所有人就聽到白世非發出一聲慘叫,鬆開懷中人兒曲起了右腿,他扯下布巾抱著腿委屈不已:“小墜子你好狠心,我不就是沒猜中嘛,嗚嗚嗚,痛得人家好想好想哭哦。”

尚墜氣得往外跑,他肯定是不想活了!居然又戲耍她!

白世非趕緊笑著追過來,不忘回頭吼道:“你們繼續玩!本公子前麵說過的話絕對算數,小子們好好給我把這群頑丫頭通通逮回家去!誰要沒出息逮不到人!記得夜半三更默默自行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