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回借東風
白世非的那句“我卻沒允”,幾乎沒將商雪娥驚出一身冷汗。
邵印當天便親自帶了大夫上門問診,吃了兩宿藥後,丁父竟真的好轉了些,其後鄧達園又派人送來大封銀子和田契,商雪娥自然便再絕口不提丁善名和尚墜的婚事。
隻是白世非的態度始終不冷不熱,她也不敢就這樣貿然跑去和尚墜提出退婚,讓她苦惱的是,這種時候也還不合適把當中實情告知妹夫一家,是故隻拿種種借口搪塞丁善名,把這事無限期地擱置下來。
邵印請來的風水先生在府裏府外堪輿了一番後,有板有眼地指白世非居住的第一樓乃府中的財星位,為了催財旺勢,他在第一樓的東方、南方、西方、北方、中宮擺了一個五方龍神銀陣法。
擺陣需時三日,凡居住第一樓中的男子全需沐浴齋戒,且在陣法擺好前任何人不得寢居其間,隻能臨時宿於別處,更尤為重要的是,五方龍神銀陣擺好後的一年內,第一樓都得禁女子出入,以免陣法的效力被女色衝撞破損。
白世非無不應允,全讓邵印按風水先生的吩咐隆重行事,那三日他便宿在了疏月庭裏。
後來這事傳了出去,一時便有不少達官貴人競相效仿,也在家中設下各種陣法,便連勾欄裏的說話人也沒閑著,把白世非入住疏月庭的舉動編成了新段子,坊間原來關於他和晏迎眉感情不合的傳言,很快便被新出爐的飯後談資所代替。
這日清晨,白鏡進房來說晏迎眉回府來了,不過回來的隻她獨自一人,白世非臉上一貫淺淺的笑容終於再掛不住,輕抿優雅唇角,好看的眉頭少見地也明顯皺了起來,瞳眸深處掠起一抹冷然帶惱之色。
那丫頭說走便走,說允婚便允婚,她縱有天大脾氣,他也已由著她任性發作了好些時日,怎地她還沒氣夠?仿佛他愈是縱容,她便愈發不像話,而今竟還像是打算不再回這府裏似的,她心裏便不願再念他想他,他倒是奈何她不得,但她總不能夠便連目中也無他這個人了吧?
白世非終究還是按下了氣悶,撇開一己之私,與鄧達園細細商討起各項事宜,不一會,門房來報,說宮裏來了人,兩人聞言俱是一怔。
鄧達園奇道:“這會兒正早朝呢,會是誰?”
“見到不就知道了?”吩咐小廝去把客人請到正堂,白世非起身,與鄧達園出了書房,同往正堂等候。
來人卻是劉娥的近身內侍,拿著太後手簽,白世非往常去慶壽宮請安時早見過他多次,逢年過節時候,私下送進宮裏的賀禮也不曾少了他那份,所以也算得上是舊相識,笑語寒暄之後賓主兩皆入座。
邵印喚人奉上極好的香茶果品,盡心招待著。
又聊了些無關緊要的閑話,終於轉入正題。
“太後吩咐小人私下來見公子,是想和公子通通氣。事情是這樣的,不知公子最近有否耳聞?尊嶽丈晏大人在保康門街上有幾處門麵房專供客賃之用,大約是在月前,晏大人把那幾間房子都修葺翻新過了——”說到這裏那內侍住了嘴,神色略見遲疑,似在斟酌往下該如何開口。
白世非端起茶杯,笑抿了小口:“大人便請直言無妨,你我之間何須客氣,可是敝嶽丈差遣都營裏的兵士去修葺房屋了?”
看他直切要旨,那內侍鬆了口氣:“按說這輔臣偶爾役使兵衛,其實在朝上也是不明文的慣例,隻不曾想晏大人卻被言官一本參到了太後那兒,鋪陳他幾處罪狀,說晏大人不僅勞役都營,還指派府衙的樓店務為他私自打理賃租雜事,甚至懷疑晏大人曾暗中使了法子避繳地基稅。”
白世非眼波流轉,心下已大致了然,輕緩地斂了笑容,隻溫聲道:
“勞請大人回去代為稟告太後,便王子犯法也當與庶民同罪,何況敝嶽丈隻乃一介臣屬,太後能屈尊紆貴想到知會小可一聲,已是天大的恩賜,小可內心感恩不盡,便肝腦塗地亦不足以報太後,在此謹拜請太後務必秉公處置,以正官紀朝綱。”
那內侍慌忙道:“公子也不必過於擔心,這折子既已遞到了太後手中,說不得麵上也要交由禦史台過問一下,想來也不會是什麼大事。”
兩人又虛酬了一番,最後白世非讓鄧達園取來三兩件昂貴而小巧的珍玩,那內侍開始連連推搪不肯收,在白世非盛意拳拳的堅持下,終於還是納入袖中,最後麵帶笑容離開了白府。
“再過幾日便是公子的婚期,太後這麼做是何用意?”鄧達園皺眉。
役使官兵和以公謀私還是小事,不繳地基稅這項卻有些棘手,要知道天子腳下的汴梁城早在前朝便已是寸土寸金,而今就連皇上賜予臣子的官宅都得按規定交納地基稅。
白世非彎起微譏唇角:“不外乎兩點緣由,一與薛奎無異,太後始終是要懲戒他們二人當初阻攔她加冠披服,再者,夏家那位是她指親予我,在我臨成親之前來這麼一著,可不削光了大夫人的麵子?那邊高抬一個,這邊打壓一個,無非是想向府內外那些獻媚逢迎之徒彰顯夏家新人的地位——”
他忽然住了嘴,似乎轉念之間想到什麼,唇邊笑容漸漸變深,就連望向鄧達園的眸子裏也已滲入了一絲欣喜:“晏大人說不得會差人送信過來希望我幫他求情,到時你尋個由頭,讓他把小墜給我攆回來。”
“是。”鄧達園恭應,嘴角動了動,極力斂住笑痕,“言官給晏大人安的罪名可大可小,公子卻要怎樣幫他?”
“太後要處置他不過為了以儆效尤,便看在我的份上也不至於做得太絕,畢竟再過幾天就是我的大喜之日,她總不好行事太過,況且那宦人也存心透露了消息,這事最後估計會交由禦史台辦理,你且去那邊打點一下。”
不出白世非所料,約莫是下了早朝後不久,晏書就派人秘密送來書信。
鄧達園出來會客,隻推說白世非不在府內,把信收了下來,閑話中有意無意問起尚墜的近況,又誇那丫頭能幹,連番讚賞中順口說了句,府裏少了她便連白世非都覺得不自在。
最後賞了茶食銀子,讓來人回去轉告晏書盡請放心。
過了一午,還沒到傍晚時分,尚墜便麵無表情地挽著包裹出現在了白府裏。
隻不過此時白世非卻真的出了府去,所以兩人也沒見著。
夜襲亭色中
三月桃花帶露開。
開封府上下都期待的三月初十,轉眼便已到來。
不管是庭落院角,還是曲徑回廊,隨地可見朵朵粉色桃花,為張燈結彩的白府更添一份熱鬧喜色,廳堂門楣各處高貼著大紅剪紙,便連院徑兩邊的樹上都結起彩緞紅綢,放眼望去,府裏如同喜海溢洋。
白世非大婚,有一個人必定會出席,那自然就是莊鋒璿。
他在尚墜回來的當天晚上到達開封,可是,卻不知怎地就惹到了晏迎眉,從他入住白府起她就托詞身體不適,一連幾日留在疏月庭裏閉門不出,由此連帶著尚墜也足不出戶了。
是故從尚墜回來,白世非便沒見過她一麵,而因為她答應和丁善名成親,使得他微為不悅,心裏多少還是攢著些醋意,也就聽之任之,不加理睬。反正她已經回來,人在他眼皮底下,也不怕她飛了。
夜空中,一輪彎月高掛。
那道闊別已久的纖巧身影,終於如同曾經的從前一樣,再度出現在林苑裏,在半寒的月色中緩步而來,指拂鬢環,裙裾迎風,走過石徑,拐入曲橋,到達湖中水閣,倚著雕花白玉柱坐在橫欄上,把手中笛子慢慢湊近唇邊。
久違的笛音掠過弦月下微波粼粼的湖麵,纏綿而淒清地飄起。
時光飛逝如斯,仿佛還是昨日,她才剛剛來到這個地方,隻覺周遭一切無不陌生,獨自待在這樣暗澤曠闊的黑夜裏,未知的將來讓人茫然不安。
不過是一眨眼,仿佛做了一場夢,夢裏除了自己還有那一個人,仿佛曾因他而流過淚,又仿佛曾和他一起經曆了多少難忘的歡樂,那些甜笑呢喃言猶在耳,絲絲旖旎也仍蕩漾心間,人卻已忽然驚醒。而在夢醒之後,有關他的一切,便全都成了捉也捉不住的日漸模糊的記憶。
那些從前過去,與不可知的明日一樣,都是茫茫沒有盡頭,就如同在這無止境的暗夜裏看不見一絲光亮,讓人不知該何去何從……沒想到,那個無可避免的日子,終於還是到來了……傷心麼?似乎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傷心……回來多日,再不曾見他如從前一般在身邊相纏不去……他與她之間,應已是就那般逝去無痕了罷……
水閣長廊在九曲八彎後依湖就岸,籠罩在樹影下的芙亭邊上,雍容典雅的白牡丹也盛開在三月裏,一曲既終,看著在水中央的人兒站起身來,輕步離去,細致身影越行越遠,終於在黑暗的盡頭消失不見。
白世非懶洋洋道,“這一首是——瑤台月?”
“無限相思訴不得,獨倚寒欄對月吹。”莊鋒璿低沉的嗓音似微微壓抑。
白世非端起酒杯,唇邊輕泛一抹微莞,縱有相思訴不得麼……心頭積鬱多時落不到實處的慌惶悶意,終於在這一刻尋著了細微的出口,隨著醇酒入喉,慢慢化散化淡了些。
“你和晏小姐是怎麼回事?”
莊鋒璿輕籲口氣:“我前些日子出了趟門,忙起來無暇像從前一般與她頻加聯絡,由是信文疏簡,結果也不知她從何處聽來的傳言,說我與江湖上某名門之女過從甚密。”
白世非輕笑:“難怪她前段時間會跑回家去,卻原來是發你的脾氣。”
莊鋒璿方待回話,忽地目光一凜,閃電般一掌拍在白世非肩上,令他身子驟斜向一旁,恰恰避過從背後破空而來的一道疾閃劍光,說時遲那時快,莊鋒璿右手酒杯已朝對方麵門激射而去,沉聲暴喝,“大膽狂徒!竟敢入府行凶!”
蒙麵的黑衣人回手劍花一挽,挑開了箭杯,在這倏忽之間莊鋒璿已就著白世非的肩頭借力,淩空騰躍而起,右腿力凝千鈞之勢,虎虎生風地橫掃向對手的心口。
來人被莊鋒璿淩厲攻至的腿風逼得小退半步,蒙麵的黑巾上方一雙精瞳閃過異光,仿佛訝然於白世非身邊竟有如此高手,眼看莊鋒璿落地時已將白世非擋在身後,他手中冰寒的劍身在朝莊鋒璿虛晃一招後,趁他閃避之際已騰空躍至來時的芙蓉樹上,幾下疾閃,矯健身形在黑暗中越牆而去。
莊鋒璿擔心他會不會是調虎離山,也不追趕,護在白世非身邊,凜眸警覺地掃過四周,直到確定墨漆暗沉的芙蓉樹林裏再無異常之後,他才回過身來,對著一臉困惑的白世非大皺眉頭:“你最近得罪了人?”
白世非凝神細想,最後搖了搖頭:“不曾,就算有些罅隙,也不至於仇恨大得要取我性命。”起身與莊鋒璿往苑外走去。
想想他言之有理,莊鋒璿定下神來,頷首道:“按說也是,這開封府內外敢對你下手的人,我還真找不出一個來。”
以白世非在太後和皇上跟前得寵的程度,暗地裏找他麻煩倒也罷了,若殺了他,則不免驚動朝廷,萬一龍顏震怒,嚴令府尹徹查下去,怕會招來滅族之禍。
白世非壓驚般拍拍心口,輕笑道:“幸虧今夜大哥在此,不然還沒到明日行大喜之禮,我已命喪黃泉——”他忽地頓住,微微蹙起眉心,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明日是我大喜之日……”
旁邊莊鋒璿的神色始終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交手時那偷襲之人曾看了我一眼,當時剛好有一線月光落在他額上,我看見他的眼睛竟不太似是黑色的,那顏色——仿佛淺了許多。”
白世非倏地止住腳步,抬起首來。
“還有,”莊鋒璿在沉思中繼續道,“而今細想起來,他襲擊你時長劍刺向你的左肩,而不是你背部的要害處,劍勢好像也不甚凶猛,仿佛意不在奪取你的性命,而隻是想把你刺傷似的。”
雙眸乍然一亮,白世非彎唇笑了起來:“我知道此人是誰了。”
大喜迎親日
大禮這日,府裏的幾百名傭仆在日旦時分就已起來忙碌。
按迎親的習俗,邵印一早差人把霞帔珠粉等物件送到兩位女方家,夏府和張府也早早派人來白府鋪房掛帳,白世非早已吩咐過讓張綠漾住在飲綠居,夏閑娉寢於浣珠閣。
與這有條不紊但人人奔忙景象相異的是,身為新郎倌的白世非卻和往常一樣,黎明時分起床之後,依然是前往書房與鄧達園及各房管事會晤。
“消息已經確鑿,朝廷將派人帶兩萬匹藏絹前往秦陝兩地,以此貲銀買馬,”有管事詳細稟道,“本朝戰馬大多通過秦晉兩地的商人從契丹買回,早在半月前小的已按公子吩咐,以幾家不引人注目的馬苑把附近各州府往來客商手中的馬匹全部購下,朝廷此次前去,大抵隻能與本府的幕後主事交易。”
“不錯。”書案後傳來白世非溫和的聲音。
坐在椅子裏背對著房中眾人的修頎身影仍未換上新郎倌的衣飾,黑發潔整的頂端戴著一頂由五色寶石鑲嵌而成的名貴花冠,兩頰邊的結珞纓帶拂過月牙白一樣雪色微透的耳墜後垂蕩胸前,左手手肘擱於身側案上,懶懶閑倚著仰首看向掛滿一整麵牆的手繪地域圖。
圖上彎曲密麻的線條中,有工整小楷標注出大宋朝的整個疆域——十八路七府二十一州郡,以及詳細畫出了朝疆周邊的所有國家。
沉思俄頃,白世非微往後向鄧達園側了側首:“你調集兩浙路的絹帛織品運往西邊,設法搶在朝廷之前與各大商賈進行交易,務必使朝廷的藏絹難以出手。”
鄧達園目蘊精光:“如此一來,吾等便可與朝廷官員接洽,把藏絹全部壓價買進,然後再暗地裏哄抬馬匹的價格。”這麼一進一出,可不是狠賺了朝廷一筆?
“此外,大食和古邏的使者不日將從南邊海路奉表來朝,你趕在他們和朝廷的朝貢交易前,把臧絹賣到那兩國的貢使和蕃商手裏。”說罷目光往座中掠去。
另一位管事即刻躬身道:
“稟公子,南邊的事情也已辦妥,包括廣州、明州、杭州、泉州四大州在內,凡是朝廷設置了市舶司的州路,都已有本府暗設的私營鋪子。”
近年間朝廷在南邊的大州府設立市舶司,以管轄與大食、占城、勃泥、古邏、闍婆、麻逸、三佛齊等海外諸國的貨貿交易,其主措一為對海外國進來的某些貨品如犀角、珠貝、象牙等實行禁榷,隻許官營買賣,其二則通過對來往船隻抽解舶稅及博買舶貨等方式謀取巨額利潤。
“鄧二,不管是運出去瓷器、蠟茶和諸色絲帛,還是運進來藥材、香料和蘇木,我要控製所有商船,倒賣所有禁榷的商貨。去年市舶的收入約為五十三萬貫,讓我看看明年此時他們還能剩下多少。”
“小的明白。”
遮映在椅欄後隻看得見一抹弧美的唇角,終於微微翹出笑意。
“這件辦好後,你替我留意一下各州府的鹽鈔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