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得算(2 / 3)

此言一出在座管事無不麵露驚色,偷偷地你窺我一眼,我望你一目,盡皆不敢做聲,即便是每日裏手中何止過幾千萬錢的鄧達園,當下也不免吃了一驚,但也沒多加詢問,隻是恭應了聲。

與書房裏不為人知的安靜交談相比,大街上則熱鬧得無以倫比。

由於有兩位新娘而新郎隻一人,不管白世非先上哪家迎親,後麵那家肯定都會有微詞,為了免使外人認為他厚此薄彼,在征得夏張兩家都同意後迎親隊伍他雙雙缺席,隻在府中候著,待新人們迎回來後再一同拜堂。

兩頂八人抬的裝飾精美華貴的大紅花轎分別從夏府和張府裏出來後,各由十二位樂府樂師組成的鑼鼓隊伍一路吹打著喜慶歡快的迎親曲子,吸引了無數路人的目光,不少紮著角鬟丫鬢的小孩兒們臉上充滿了新奇,嘻嘻哈哈地繞著迎親眾人你追我趕。

排場何其壯觀,惟獨缺了新郎。

如果說白世非第一次成親曾轟動整個開封城,那麼這次再娶則成為坊間津津樂道的奇談,即便多少年過去,也還為汴梁河兩岸代代相傳。

一切都很順利,隻除了張綠漾的轎子中途被不知哪裏來的幾名惡霸纏住了,後來還是媒婆子機靈,趕緊封了紅包打發掉,這一耽擱到白府便遲了,雖然沒誤了拜堂的吉時,卻因晚進門而不得不屈居在夏閑娉之下,成為名位最末的三夫人。

滿庭三千賓客,幾百酒筵喧囂,所有人都滿堆笑臉爭相向新郎敬賀。

已換上金絲精繡大紅袍的白世非笑臉如靨,來回穿梭在各席間,來者不拒,宴席延續到了晚間,任是他千杯不醉的酒量也已被灌得微醺,最後邵印和鄧達園不得不近身來為他擋駕,讓白鏡把他扶進後堂去稍作歇息。

“公子爺。”白鏡端來解酒茶。

白世非接過,慢慢呷了一口,原本細致如玉的顏容此際已被酒意醺得透紅,如同敷了一層淡淡胭色,眉間唇際沒有一絲笑容,連同他一貫保持的溫和熙寧也已全部消失,神色難得一見地淡冷,還夾雜著些微厭倦。

這時邵印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個檀木描金的錦盒:“荊王府特地派人給公子送來了賀禮。”

白鏡輕笑出聲:“這荊王爺也真怪,咱府又不是沒送帖子請他,卻不見他來喝公子的喜酒,這當下宴席都快要散了,他倒差人悄悄兒送了禮來。”

白世非把盒子打開,隻見裏麵放著一對黃玉經火龍把杯,鮮麗的明黃玉色中尤飄藍帶紫,此等玉質世間少有,杯形呈七瓣花樣,一條行龍飛騰盤繞著杯身,四周紫雲祥和,以螭龍的龍首為杯把,口銜寶珠,雙前爪緊攀杯口,此製獨具匠心,更兼雕工無比精細,一剔一鉤完美無暇,實乃絕世珍品。

想來是趙元儼為表其子出宮回家的謝意,白世非把盒子遞給白鏡:“取一隻留在我房裏,另一隻拿去送給小墜,順道兒看看她吃過晚飯沒有,要是還沒,就讓廚子給她做幾樣宵夜。”

白鏡應聲而去。

邵印小心翼翼地道:“不知公子——今夜宿在哪廂?”

白世非笑笑,慢慢品茶,這就是世人所羨嗎?

一整日裏,放眼所至,客似雲來,隻獨獨不見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古人雲如隔三秋,實不餘欺也,唇邊逸出一抹苦笑微痕,低低地歎了口氣,擱下手中的青釉剔花茶杯,對邵印說了句話,然後起身出去。

直到夜深時分,客人才逐漸散退,那些想鬧洞房的哥兒們在被幾位管家婉言阻擋之後,也隻好滿懷遺憾地離開,府內一片杯盤狼藉,已忙亂了整天的仆人們仍在默默收拾。

浣珠閣的新房裏,坐在新床上靜候已久的夏閑娉,最後等來的卻是邵印在門外的恭稟。

“公子請夫人自行就寢。”

夏閑娉抬手緩緩取下自己的頭蓋,紅巾落處露出精心裝扮過的絕世容顏,五官美得如同經過筆墨的細細描畫,聽聞邵印的話後臉上沒有半分驚訝,隻眼中射出與其容顏不相襯的深沉光芒。

陪嫁侍女昭緹見她此舉,驚道:“小姐你……”

她勾勾嘴角:“當初晏迎眉便是如此。”

沒有挑頭蓋,沒有交杯酒,也沒有洞房花燭,這一切她早打探清楚。

原本心裏還抱著隱約的期待,期望他可能會為她而例外,而今看來……不過她有信心,張綠漾那十三點的蠢丫頭她根本就沒放在眼裏,唯一的對手無非是晏迎眉而已。

以前外頭傳言白世非與晏迎眉感情不合,但從她最近收到的風聲看來,隻怕之前那是不知內情的人以訛傳訛,便以她在大相國寺的親眼所見,白晏二人分明是情意綿綿,所探來的消息也曾指這兩人在府裏有說有笑,就連前段時間晏迎眉回了娘家,白世非也還是每晚過去疏月庭留宿。

便連皇後表姐也提到過,說是他曾向太後要走一件心頭寶,回府送給了一個女子,隻怕那女子便是晏迎眉無疑。

“昭緹,”夏閑娉目閃冷光,“你去探一下白公子今夜宿在哪裏。”

不會兒,一道身影悄悄出了浣珠閣。

卻說飲綠居那邊,邵印把同樣的說話複述了一遍,張綠漾一聽,即刻從床上跳了起來,一把扯下頭巾,嬌顏上自有一股刁蠻中不失英爽之氣,她不怒反笑:“世非哥哥居然這樣對我!”走到桌邊,拿起合巹酒便自斟自飲。

然後像是想起什麼,忽然咬緊銀牙,恨聲道:“莫言!”

“奴婢在。”

“可惡的夏閑娉!真是個爛小人,居然使人攔我轎子!”奶奶的竟敢惹她張小霸王,“你幫我想想法子,我非整死那夏閑娉不可!”

“小姐你盡管放心,你和白公子從小青梅竹馬,她想取代你在公子心裏的位子還早得很呢!便是那大夫人,外頭都說她不得公子歡心,我看這府裏以後肯定是小姐你最有地位。”

張綠漾側頭想了想,臉上浮起極惡意的笑:“不行,你去給我看看世非哥哥今兒晚上住在何處。”如果他敢去浣珠閣,她立馬闖過去大鬧一通!就不讓世非哥哥喜歡那個壞女人!

片刻之後,便見又有一道身影悄悄出了飲綠居。

邵印往浣珠閣和飲綠居都通傳過後,回來時去了趟疏月庭,早已燈燭盡熄的庭院裏黑漆一片,寂靜無聲,他在緊掩的正堂門外低聲道:“墜姑娘,公子今兒略有不適,白鏡已扶他回第一樓寢下了。”

良久,內裏依然沒有半點聲響,隻隱約聽聞仿佛誰在床上翻了翻身的輕微窸窣,邵印提著燈籠悄然離開。

那時白世非說:“今夜哪廂都不去,大夫人當初是怎樣的,那兩位也照辦吧。”

夜漸深,人漸靜,不知府外何處的深街小巷,遙遙傳來隱約的梆子聲,斜倚床屏的白世非合上手中書卷,掩嘴微欠,眸光落在茶案上精美的杯子,微微笑了笑,揮手滅掉燭火,滑入被窩前側耳凝聽了會,隻聞窗外桃枝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後花園的秋水無際湖上卻沒有笛聲。

昔誓未成空

翌日,便傳出白世非宴飲傷身,脾胃不適,需臥床靜養。

張綠漾聞訊後在第一時間內趕了過來,然而才剛靠近第一樓桃瓣飄飛的垂花門,就已被守在門口的小廝恭恭敬敬地攔下,解釋說院子裏有法力高強的風水先生擺下了催財旺勢的陣法,嚴禁任何女子入內。

張綠漾聞言不高興地扁了扁嘴。

莫言一看她的臉色,馬上對小廝厲聲斥道:“什麼陣法那麼要緊!連我們家小姐也不能進去見白公子嗎?”

小廝連連打躬作揖:“小的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攔阻三夫人,實在是因為公子早曾三令五申,還請夫人寬諒則個。”

張綠漾看他們雖然一個個都苦著臉連聲告饒,腳下卻紋絲未動,一逕擋著自己主仆二人的去路,無可奈何之下,也隻得道:“我也不為難你們,這樣罷,你進去和世非哥哥說一聲,問他見不見我。”

“是。”小廝匆匆而去。

不會兒,就見白鏡從裏出來,向張綠漾長揖請禮。

“回三夫人,公子昨夜裏頭痛了半宿,睡得極不踏實,今兒精神尤為不濟,才剛喝完藥,此刻好不容易勉強入眠,小的實不敢去驚動他,不如夫人先回去歇會兒?待公子醒了小的會馬上稟知,三夫人曾來探視。”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可見不管白世非的病情是真是假,今日已是斷無可能見上他一麵,張綠漾悶悶地嘟了嘟嘴,哼聲道:“真討厭!”

領著莫言轉身離去。

小廝們鬆了口氣,方待散開,卻見白鏡忽地看向右邊院徑,幾人正不明所以,已見夏閑娉也領著丫鬟從繁花簇擁的樹叢後走了出來。

眾人連忙又次鞠躬問安。

夏閑娉笑道:“大家不必多禮。”

“二夫人,公子他——”

夏閑娉擺了擺手,打斷白鏡的說話。

“剛你和三夫人說的我都聽到了,既然公子貴體違和,我也不想進去打攪他,還是讓他好好養病。”關於第一樓裏設的陣法,早在汴梁城傳得活靈活現,她仍待字閨中之時,父親夏竦就曾提及確有其事,所以也此際不疑有他,隻微笑著側首向後,“昭緹。”

“奴婢在。”昭緹應聲上前,從袖底掏出一把碎銀,好言相勸著往幾個躲閃的小廝手裏各塞了些,又滿臉笑容地把一錠大的白銀交到白鏡手中:“以後還有勞幾位幫襯著我們小姐點兒。”

“一定,一定,”白鏡笑眯了眼,轉而回頭罵道,“你們這群不識好歹的蠢貨,還不快謝夫人賞。”

遲疑的眾人這才忙不迭把賞銀收好,連連躬謝。

夏閑娉臉上掠過滿意之色,終於也領著昭緹離去。

直到兩人走遠了,白鏡才對著夏閑娉的背影扮了個鬼臉,拋了拋手中的銀錠,然後臉色陡沉,頗有幾分威勢,對小廝們喝道:

“不管是哪位夫人的賞,你們盡管統統收下,但是該怎麼樣還得怎麼樣,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都拿自個的小命給我掂量清楚了,萬一出了什麼差錯,公子怪罪下來我可保不了你們!”

眾皆連聲應喏。

白鏡轉身入內,把經過與半臥在床上看書的白世非細細複述一遍。

白世非淺笑著以書卷掩唇,懶懶半欠,揮手讓他退下。

第三朝清晨,兩位新夫人回門之日,白世非遵循迎親時的例禮,誰也不陪,在得知夏閑娉與張綠漾都已離府後,他便出了第一樓,往疏月庭而去。

穿過疏月庭院落裏的遊欄花徑,踏上屋宇簷廊,走到正堂門口時剛好遇上從裏出來的晚晴,他止住腳步,從袖底抽出一封信來:“把這個拿去交給大夫人。”

目光掃過門內,屋裏空無一人。

視線轉而跟隨晚晴的背影,眼看著她推開晏迎眉的房門,然而隻是半開的門扇使得站在正堂外的他看不清房中情形,隻微微聽聞內裏傳來晏迎眉一人的聲音,看樣子,那丫頭似乎並不在內。

在門口站了那麼會兒,足始終沒有跨進去。

最後還是轉身走人,沒幾步行至院落的拱門下,抬手拂開墜額的花枝,下一瞬間眼前一花,從拱門外匆匆拐入來的嬌小身子已急急煞住,差點沒撞上他,而尚墜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一道俊雅清影已翩然擋在了她的跟前。

白世非含笑道:“早啊,小美人。”

兩環平梳綰鬢在他眼底福了萬福,她頭也不抬,隻是緩聲道:“公子爺早,尚墜給公子爺請安。”垂視著地上一格一格的青磚,心裏不由自主地想,今兒不是應陪那兩位新夫人回門嗎,怎地他的人卻在此間?

“去哪了?”他問。

眸光定在她垂鬢上纏縛著的一根五彩纓線,臉上笑容慢慢便消失不見,這分明是定親女子的裝束,以昭示自己已是待嫁之身。

“昨日任醫官過府,順道兒到疏月庭來給小姐也診了脈,說是今兒會差人送些補身的藥丸來,奴婢才剛向大管家討去了。”

白世非盯著她因眨動而輕顫的綿密長睫,低下頭,繡金冠帶一蕩,逼迫她不得不抬眼回視,一雙如黑玉閃亮的瞳子帶著絲淡然,似竭力掩藏萬千情緒而強自鎮定,然而在如此近的距離,兩人仿佛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此刻她臉上最微不可察的一絲變化,都盡然映入了他的眸子內。

不來常憶君,相對亦無言。

一抹笑顏清新得如同晨曦,仿佛不經意便展現在了他的唇邊,柔聲問道:“我新婚大喜,你不送我幾句好話嗎?”

他奪人心魄的雙眸就在方寸眼前,蘊涵萬千笑意的眸光仿佛溫柔含情,軟語脈脈,然眨睫的一瞬間眼波流動後即變成如水深淵,淵泫得讓任何人也無法看透他內心真正所想。

尚墜臉色平靜:“奴婢祝公子與兩位夫人永結連理,早生貴子。”

“真乖。”他淺笑著稱讚,卻忽然抬手,以指尖輕輕劃過她的臉,她的頰邊刹時現出一道紅痕,在她把腦袋別過去前他已收回了手,長袖拂落身後。淡聲道:“我讓你待在這府裏看著我成親,便是要你親眼看看,我有否違背當初的誓言,而今你可還有話說?”

不意他言出這般,尚墜啞了啞口,白世非已越過她徑自離去,她一動不動,原地靜立了會兒,最後才挽起裙擺步入疏月庭。

兩人往兩個方向背道而走,誰也沒有回頭。

尚墜一進屋,就見晚晴驚慌失措地站在晏迎眉的房門外,不由得愕然:“你怎麼了?”

晚晴慌忙奔到她身邊,壓低聲音急急道:“公子才剛給夫人送來封信,誰知道夫人一看完眼淚當場流了下來,我給嚇壞了,又四處尋你不著,都快把人急死了!你趕緊進去看看罷!”

尚墜一聽,又急又怕,直接推門而入,房中紫檀桌上放著一張紙箋,晏迎眉雙眼通紅地坐在床榻上,臉上淚痕未幹。

趁著銅盤裏的水猶溫,擰了把洗臉巾遞去,尚墜小心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白公子捎來我娘的親筆信,說我爹牽涉到幾件案子裏,今兒已被罷了相,交由禦史台審理。”

尚墜目瞪口呆。

“娘怕朝廷會降罪下來,叫我近日不要回去,說白家畢竟和太後有些淵源,我現在是白世非的娘子,這個身份或能保我一命。”

尚墜想了想:“你何不去請白公子幫老爺疏通疏通?”

晏迎眉被她一言驚醒,看完信後心亂如麻,一時失了方寸,全然想不起那得力之人就近在眼前。

然而,當主仆兩人在第一樓門前被告知公子沒回來過之後,從林苑一直找到前庭,整個白府已不見白世非的人影,他好像忽然消失了,直到在管事房中遇上白鏡,才得知白世非與莊鋒璿已經出府去了。

至於去了哪裏,又何時回來,無人知曉,他出門前什麼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