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入真(2 / 3)

這當兒不由想起了尚墜和丁善名,一思及有別的男子日間會貼身佩戴她親手繡出的香包,胸口總還是有些生悶。

留人宜天晚

月黑風高,宵禁下的汴梁城被籠罩在薄煙似的暗夜迷霧中。

在城西的某家客棧,一道錦衣夜行的身影騰地躍上屋頂,在屋脊上快速行進,到了東廂某間客房,悄無聲息地一個鷂子翻身,足尖鉤著拱簷倒掛而下,劍尖方觸及窗格,房裏已驟然傳出警覺的低喝:“誰?!”

懸在花格糊紙上的寒光劍刃靜悄悄一動不動,內裏也已毫無聲息,隔著一道窗欞,仿佛裏外貫通了無形的緊繃的氣勢,眼看著一觸即發。

忽地,客房門口柱廊外的庭院裏飄起一聲仿似覺得十分有趣的低笑。

緊閉房門內再度響起暴喝:“什麼人?!為何半夜三更在此裝神弄鬼!”

那笑聲低低延綿了會兒,方悠然道:“本朝招待貴客的禮賓院你不住,都亭舍和懷遠驛你也不宿,偏屈身於此等無名客棧,不知所為何來?”

隱隱約約聽出了這把聲音的主人是誰,房裏一時靜默。

“令尊雖然接受了大宋朝的冊封,令兄卻貴為契丹駙馬,我聽聞他最近不但加強兵營訓練,私底下還在本朝和契丹邊境買馬,其數目頗大,你喬裝私進汴梁一事被若報上朝廷,憑你的武藝雖能全身而退,但若宮裏對你此行起了疑心,進一步聯係到令兄所為,由此向令尊怪罪下來,難保不會增兵壓境,對你族人加強監管防範,就不知你回去後卻如何向令尊和令兄交代?”

房中傳出一聲傲然冷哼:“廢話少說,你想怎麼樣?”

庭院裏的人笑了,令貼身侍從燃亮掛在梅枝上的燈籠,朦朧的橘光將一方無人小院照得淺淺溫明:“今夜雖無月,卻有客自遠方來,我不想怎麼樣,隻想邀你及屋簷上的那位兄長下來,一同舉杯把盞而已。”

內裏長時間靜默,仿如天人交戰良久。

雖說不懼這前狼後虎,卻不得不擔心,此刻甩手一走形同自絕後路,這開封府明著是天子腳下,暗地裏卻屬那人的半壁府城,這番走了以後再想在此間出入,恐怕會舉步維艱,再加上……終還是顧忌萬分。

喀的微響,似門閂被遲疑拉開,最後清晰響起吱呀的一聲,與此同時,窗後簷瓦上倒掛著的黑衣人無聲無息翻身落地。

梆梆梆,寂夜裏遙遙傳來更聲。

當天交四更,院子裏早燈滅人去,汴梁城內外的寺院敲響晨鍾,報曉人開始打著鐵板兒沿街報曉。

適逢端午佳時,趕早做小買賣的生意人更是聞聲而起,不多時販賣早點的各式攤子如雨後春筍般湧現,煎白腸、羊鵝雜碎、血髒羹、七寶素粥和饊子無不應有盡有,又有貨郎挑著燒餅擔子穿街過巷唱賣,一些大食店還派出般載車,兜售各種調氣養生的湯藥和藥丸。

圩鬧一番,早市罷時,各處陸陸續續收起攤擔,回家去用早食。

白府裏,邵印一大早就已開始忙碌,先吩咐了廚房把紫蘇、菖蒲和木瓜全切成細茸,以香藥拌和,用梅紅匣子盛起來擺到神案上,又差小廝們把百索艾花,銀樣股八花,細巧畫扇,香糖果子和粽子白團等供神物事一一擺好。

白世非帶領府中拜神祭祖之後,眾人各自散去,他與莊鋒璿去了偏廳議事,準備出行的晏迎眉和尚墜則返回疏月庭撿包袱。

不過三五天,也不需帶些什麼,收拾好換洗衣物後尚墜坐在床沿休息,眸光不經意落在一旁的舊箱奩上,想了想,有些疲乏地起身,走過去把箱蓋打開,從箱底一角包得嚴裹裹的棉衣裏取出一個漆金的描花匣子。

將裏頭最上麵那張折疊方正的文書取出來,打開細看一遍,沉吟半晌,終於還是將之重新疊好,又從匣子中取了幾件金製的首飾,與那紙文書一起塞入了袖底,把匣蓋子扣好放回箱中。

“墜子,夫人問你好了沒?”房外傳來晚晴的叫喚。

“這就來了。”她挽起小包袱起身出去。

廳裏仆人們已開始動手把布施用的齋食和禮品都提出去。

出了疏月庭,晏迎眉邊走邊道:“這行車騎馬的總歸顛簸累人,若不是那白公子太不像話,我原本隻打算自個兒去走一趟。”

尚墜笑笑:“我也好久沒出府了,正好趁這機會出去走走。”說話有些軟綿綿的,像使不上什麼力氣。

晏迎眉關心地細看她的臉色:“邵印差廚房送來的補湯你喝了沒?”

沉默片刻,輕聲應:“喝過了。”

“你要是哪裏不自在可得說出來,別死瞞硬撐,這病可不能拖。”

尚墜搖了搖頭:“也說不上哪裏不自在,就是偶爾覺得胸悶氣喘,全身乏力,可能是春夏之交罷,每年這種季節更替時候,我總有些不適。”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到了前庭,看著仆人們把東西都搬上已等候多時的富麗馬車,安置停當後主仆二人踩著踏子上去,垂下簾帷,坐在車廂裏等待莊鋒璿到來。

微露倦容的尚墜將身子輕倚在嵌飾著層層精繡厚幔的窗沿,剛想合上眼稍息片刻,已看見莊鋒璿出現在前廳門口,他身後還跟著一人。

“怎麼了?”察覺她表情有異,晏迎眉伸手掀開簾子。

“大夫人。”白鏡小心翼翼地朝探出頭來的晏迎眉躬身長揖,偷窺了眼她旁邊神色幾分落索,又幾分疲倦的尚墜。

晏迎眉挑了挑眉:“你家公子想留人?”

白鏡涎笑討好:“大夫人真個絕頂聰明。”

晏迎眉手一拂甩下簾子,聲音從裏冷冷傳來:“你讓他找別人去。”

毫無商量餘地的口氣讓白鏡急了:“大夫人,你別為難小人啊!”求救地看向一旁已飛身上馬的莊鋒璿,卻隻收到他愛莫能助的帶笑眼神。

晏迎眉不再理他,隻對簾外的車夫道:“還不走?!”

白鏡狠剜一眼,把打算揚鞭的車夫瞪得腦袋一縮,他朝車廂裏勸道:“墜姑娘,公子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小的今日要是不能把你留下來,這府裏的下人可通通都得遭殃——”

繡簾霍地再被掀開,晏迎眉冷笑道:“那是你們白府的事,我尚墜又不是這府裏的什麼人,與她有何相關?你若再攔在這,我可不客氣了!”

白鏡既急還苦,又不知如何是好,看那車夫在晏迎眉的怒視下為難不過就要起駕,他慌得脫口而出:“大夫人!公子素來對你如何?就算隻看在他讓晏大人免了牢獄之災的分上,你也不能這麼忘——”死死咬舌把後麵“恩負義”三個字吞了回去。

這句話卻正正擊中了晏迎眉的軟肋,頓時讓她啞口無言,原本的怒氣再沒了依憑發作,她和莊鋒璿二人確實欠白世非良多,別說隻是這幾日把尚墜留下來不隨她離開,便要她把尚墜整個送給白世非做小的,也不足以還他的恩情。

晏迎眉明白這點,她旁邊的尚墜又何嚐不明白。

人已鑽出簾外,扶著車轅踏落地麵,回首對晏迎眉笑了笑:“其實我本來也在想,你難得出門一趟,我就這麼不識眉眼地跟了去,也不知會不會礙著你們。”眸光別有含意地掠過莊鋒璿。

晏迎眉臉一紅,啐地一聲:“這幾日你就安心待在疏月庭,無須答理那些亂七八糟的人。”頓了頓,瞟了白鏡一眼,又對尚墜叮囑道,“若是廚房還給你送補湯來,可別忘了要趁熱喝,那樣才有效用,至於其他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再說。”

“你便放心吧。”尚墜邊應聲,邊示意車夫出行。

晏迎眉便垂了簾子坐回車中。

待莊鋒璿跨下健馬跟隨馬車一道出門去遠,白鏡才算是放下心,抬袖拭了拭額頭急出的大汗。

尚墜回過頭來,定定看著他。

白鏡被看得心虛垂頭,心裏暗暗叫苦,這次就算大夫人不計較他的說話,也把主子的心上人給得罪了。

“你回去告訴他。”尚墜淡聲道,“就說我告半天假,上未來夫家過個節去。”轉身向府邸大門徐步走去,原本還想著從山上回來時再找機會去一趟丁家,而今倒好,可以先把這樁事給辦了。

白鏡徹底傻在原地,卻不敢攔她,還得向守門的家仆使眼色讓他們好生放行,心想這下慘了慘了慘了,正急得團團亂轉,不意瞥見晚玉從前廳出來,他像見到了天降救兵,連忙大叫:“晚玉!你快過來!”

晚玉狐疑地依言行近:“怎麼了?”

“墜子獨自出府了,你快點跟過去。”

晚玉睜大雙眼,著慌道:“可別像過年那會兒似的把人弄丟了,公子發起脾氣來可不得了。”

“所以說你還不快跟上去!”白鏡直跺腳,恨不能把眼前人一把推出門口管她是死是活。

“哎!”晚玉挽起裙擺亟亟追向門外。

愁似水流東

由於張綠漾也出了府,午膳時便隻有白世非和夏閑娉兩人。

白世非幾乎沒起箸,隻是慢慢地一杯一杯喝著酒,容顏淡到極致。

但凡經曆過年初三事件的仆人都知道,平日和顏悅色的公子一旦動怒那情景有多恐怖,由此一幹下人全立在他身後三丈之外,誰也不想惹主子注意,那淡淡瞥來的一眼,冷冽眸色冰薄無情,令人心髒緊縮得全身都滲出冷汗。

白世非不哼聲,廳裏便一直沒人敢開口說話,包括夏閑娉在內,善於察顏觀色的她眼見著連邵印也極其謹慎,不若平日那般趨身上前侍候,她便也在忐忑中安靜進食,不敢輕舉妄動。

死寂般的膳廳裏隻聞白世非自己動手執壺的斟酒聲。

本來良機難得,奈何氣氛太過壓迫,夏閑娉草草用罷,帶了昭緹告退。

“白公子今兒是怎麼了?”昭緹拍拍心口,仿佛仍心有餘悸,他明明既不言語,也不作何舉動,隻是獨自坐在那裏,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卻就是讓周圍的人覺得不寒而栗。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

“真讓人好不明白,按說今兒也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嘛——”

主仆二人不約而同望向對方,隻除去——有人上山去了。

夏閑娉不由得麵露笑容。

昭緹嘿嘿笑道:“恭喜小姐的目的達到了,看來晏家那女人受不住你接二連三的刺激,這不,還真個和公子大鬧別扭了呢。”

夏閑娉搖搖頭,辛苦了許久,也僅是讓那兩人出現些許感情上的罅隙,這顯然遠遠不夠,照目前情形看來,晏迎眉離府的這幾日很關鍵,倘若這良好的時機她利用得宜,很可能就此扭轉局勢。

細細思索一番,夏閑娉附耳與昭緹竊語了幾句。

昭緹聽了嘰笑出聲:“奴婢這便出府去知會周大人。”

說罷轉身,快步離去。

在白世非離開膳廳回了第一樓後,那極壓抑的氣氛依舊籠罩著白府上空,非不得已無人願進第一樓裏稟事,至於有要務必須進稟的,麵對他時無不戰戰兢兢,一個個說話極其小心翼翼。

張綠漾在日夕時分回府,前腳剛進飲綠居,後腳便聽聞侍女們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午膳時的駭人情景。

她和白世非算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卻從來沒聽說過他曾出現這種情形,雖然明知與自己無關,卻還是沒來由地覺得有點心虛和暗慌,以至晚飯也沒出去吃,隻叫人弄了些羹點送進房來,躲在飲綠居裏派莫言不時出去打聽。

跑了幾個來回的莫言還在微微喘氣,張綠漾已等不及她開口,搶先亟亟問道:“怎麼樣?怎麼樣?”

“公子還是一聲不哼地喝酒,奴婢四方都打探過了,確實沒人知道他因何事壞了心情。”

張綠漾擔心起來:“世非哥哥為什麼會這樣?真叫人擔心死了!”在房中憂慮地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像是忽然想起什麼,頓住腳步,回首問道,“那日他們幾人在棋室對弈時,你叫我一道去布下的石堆可曾被碰過?”

“一直沒呢,最近公子入夜後都留在第一樓裏,不曾出來過。”

張綠漾望了眼已黑沉壓窗的天幕:“你再去看看,實在不行我豁出去了,拚死也得去勸他一勸!”

莫言隻好再次去探,卻沒多久又跑了回來,急道:“小姐,快!”

“什麼?”

“公子往那邊去了!”

在夜色的掩護下,兩道從飲綠居裏躥出的身影飛快而隱蔽地奔入第一樓西邊的石徑,偷偷摸摸踅向花叢深處,在一處三岔路口前停下,莫言掌著手中的燈籠蹲下往每條路麵細細察看。

“這裏!小姐,這條路的小石子被踩散了!”

“走!”

沿著小路穿過一道藤蔓纏繞的拱門,拐了個彎後黑暗中開闊的林苑驟然出現眼前,張綠漾登時恍然大悟,難怪在第一樓正後方通往林苑的寬闊院徑上從來沒見過白世非的身影,原來此間別有曲徑通幽。

兩人又往裏走了片刻,終於隱隱約約看到前方有座亭子,夜色下依稀可見亭裏的一抹白衣身影,仿佛被她們的腳步聲驚動而回了回首。

“綠漾?”白世非問。

真個被發現了,張綠漾微怯上前:“世非哥哥……”

“來,坐。”白世非笑了笑,端起酒杯,望向遠處,“陪我喝酒。”

鐮式彎月悄然半上,湖中水榭空蕩無人,想必今夜她不會來了,未來夫家,好一個未來夫家,多久以來她始終這樣,從推拒到踐踏他對她的真心,而今還多了一個未來夫家。

看見白世非在眨眼間已三杯下肚,張綠漾按住他又要去拿新一壺酒的手,勸道:“別喝了,世非哥哥你到底怎麼了?”頓了頓,她試探道,“是不是和迎眉姐姐鬧別扭了?”

搖了搖頭,取過酒壺,神色蕭索地仍然隻是靜望著湖心中央。

張綠漾再也忍不住,叫了出來:“難不成真的為了那個丫頭?!你是不是常常一個人到這裏來聽她吹笛?”

白世非看她一眼,咧了咧唇角,勉強拉出的笑容底下澀意異常濃重:“是不是覺得世非哥哥很傻?”自嘲問道,神色蒼茫如孤城被困,既脫身不得,又無計可施,最後終於放棄突圍,在繳械的那一刻頹廢自厭中還有絲厭世。

張綠漾隻覺眼眶一酸:“世非哥哥!你別這樣!看得我難過死了。”

已傾空的酒壺再斟不出半滴,此時此刻滿腹心事難以傾訴,然而因著有人陪伴在側,那份今夜尤為噬骨的寂寥像是終於可以安置,胸臆間整整擰絞了半日的一團鬱結漸漸散發開來,滲入肢骸,往心髒最深處蔓延。

自製力一旦放鬆,原本鐵壁一樣的心防便全線潰敗,酒意如滔天浪湧上頭,暈眩中以長袖覆桌,鬢顏側枕,醉眼微闔,而人猶不自知地在輕輕癡笑,仿佛思緒拋開軀體潛回了從前,過去種種美妙時光此刻正曆曆在目。

“世非哥哥!”用力搖了搖他的肩膀,張綠漾難過得哽咽起來,微紅雙眼盛滿怒意,“既然你喜歡她喜歡得那麼辛苦,不如別喜歡了!不就是一個丫頭嗎?她有什麼好的!幹嗎讓你這麼傷心!”

“你說得對……”半趴著的臉龐點了點,額頭滑下磕在石桌上,混沌中也不覺著疼,隻喃喃道,“還是不要喜歡了……”手中酒杯無聲傾斜,滾落在地摔成無法複原的破碎。

風過林間,帶起枝葉一陣婆娑。

潑墨夜色下園苑荒僻,身後芙蓉樹的樹影仿佛當頭罩來,讓久候一旁的莫言開始有些怕,輕聲催促:“小姐。”

張綠漾聞聲望去,看見她時呆了呆,像是直到此刻才知道她的存在,下一瞬已吼出聲來:“是不是想我用腳踹死你!還不快點過來幫我扶世非哥哥回去!”回過頭,看著醉倒在石桌上的白世非,發誓般恨恨道,“那個該死的丫頭!”

彎月漸上中天,被攙扶著走到拐角的拱門時,原本已近不省人事的白世非忽然抬了抬首,眼神迷茫,混亂神思中模糊地掠過一念,才剛……好像做了一夢,夢裏隱約聽到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