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入真(3 / 3)

星點波光映著水榭,在微粼湖麵拉出長長的寂夜孤影。

遠處傳來狗吠和更聲。

隱若藏風浪

端午這夜,白世非徹夜宿在飲綠居,直到第二天隅中時分才從裏間出來,此時的他便連身上衣物也全都換了,在他領著白鏡因事出府之後,府裏便像炸開了鍋,私下裏傳得沸沸揚揚。

昭緹最為自家主子氣惱不過:“沒成想給那姓張的撿了一回大便宜。”真是千算萬算不如天算。

夏閑娉陰著臉不說話,不管疏月庭還是飲綠居白世非都已宿過,唯獨她的浣珠閣始終留不住人,大戶家的下人一個個眉精眼細,再這般下去遲早會被府中那些勢利的嬸嫂兒看低,這種人又最是嘴碎,隻怕用不了多久,閑言閑語便會傳出府去。

屆時別說會連累家中父母在親朋戚友前沒麵子,一旦那些閑話傳入宮中,隻怕日後不管自己再報上什麼都難以讓太後取信,她夏閑娉便連白世非的人都得不到,更遑論其他?

“二夫人。”門外侍女喚道,“你家裏來人了。”

夏閑娉連忙起身。

進來的是做家仆打扮的周晉,身形高大的他行走間自有一股沉穩氣勢。

昭緹斟好茶退下,周夏二人鄰案而坐。

“何勞大人親自走這一趟,捎話讓我叫人去把東西取回來便是了。”

周晉看了她一眼,端起茶杯,輕呷幾口,“夏小姐近況如何?俘得君心沒?”

夏閑娉微微變了變臉:“周大人交淺言深了吧。”

反應這般大,可見還沒,周晉不以為意,平聲靜氣道:“這白世非也堪稱半個聖人,在浣珠閣出入幾晚,純是隻與你對弈而別無舉動。”放著這般模樣的嬌妻在府中,幾個月下來硬是連碰也不碰,韜隱目光再度注視過來,“就因為如此,你愈發不肯死心,是嗎?”

夏閑娉霍地從椅子裏站起:“你這算什麼意思!”

周晉目光淡淡一沉,有種武人的冷厲,讓人份感壓迫,夏閑娉一時忌憚,將還想罵出的其他說話勉強咽回嘴裏。

“近日朝廷接連收到七八個州府的上奏,指鹽鈔引突然水漲船高,十分緊俏,官府便派人冒充客商前往交引鋪,欲出貴價購入也不可得,是故疑有商號在暗中哄抬壟市,太後問,你到底何時才能報上切實的消息?”

聽上去仿佛形勢開始吃緊,且他又祭出劉娥來,夏閑娉忍氣吞聲:“快了,做什麼都不能一步登天吧,因是太後指婚,起初白公子對我防得滴水不漏,我便費了極大工夫,而今終於近得他身,要打破他的心防讓他接受我,循序也需一段時光不是?”

周晉不再說什麼,默坐了會兒,把杯中茶飲淨,起身從袖底掏出一個小紙包:“這便是你要的東西。”

夏閑娉接過,麵色有絲尷尬。

“醫官交代這藥粉相當霸道,若使得不當,輕則傷身,重則會令男不育女不孕,最好小心慎用。”那白世非是何等樣人,可別到時偷雞不著蝕把米,不小心自食其果,周晉又看她一眼,轉身時淡淡道,“你好自為之。”

夏閑娉咬了咬牙,衝著他的背影道:“有一件事還需周大人幫忙。”

周晉停下腳步,卻沒有回身,隻是略帶無奈:“還需我幫什麼忙?”

“白公子有個極難纏的貼身侍從。若到那日,倘若昭緹她們無法用借口把白鏡引開,說不得還需周晉用武力將人打昏扔去柴房,以免他留在外間礙事。”

“你擇日施計前捎話給我。”周晉冷冷道,頓了頓,像是終於忍不住,不無譏諷地拋下一句,“想不到堂堂兵部尚書家的小姐卻爭不過一個丫頭。”便想以身相許還得使出此等手段,他頭也不回出了房門。

夏閑娉愕立不解,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爭不過一個丫頭?

話說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此時疏月庭裏晚晴、晚弄和晚玉正麵麵相覷。

若說白世非在浣珠閣雖也曾待到半夜,但總歸離去,還算給他與尚墜之間留了一線生機,那麼端午節在飲綠居整夜不出,在旁人看來,無疑是為兩人冰冷的關係徹底打上了死結。

然而,奇就奇在,個個都以為墜子這回肯定得氣瘋掉的時候,她的表現卻出人意表。

隻除了晚弄在閑聊中無意提到從鄧達園處聽來的管事房規矩時,她曾出聲打斷她的說話,蹙著眉心問了句:“你說什麼?漏泄庫房轄物及賬房所管錢數者,都會被杖擊出府?”

“沒錯,二管家是這麼說的,怎麼了?”

她徑自陷入沉思,隻對晚弄的問話下意識搖了搖頭,神色間似微有領悟,對她們三人再度提起的白世非夜宿飲綠居的話題既沒反應,也不好奇,仿佛毫無關係的局外人一般,一概不聞不問,置身事外處之泰然。

沒人明白她不同尋常的反應從何而來,由是才令旁人惴惴不安,已經看不透她的心裏在想什麼。

最後還是晚晴率先開口,相勸道:“要不是你去了找丁大哥,公子也不會喝醉,我聽那些嬸兒私下說了,男人醉死時行不了事,我估摸著公子也沒那麼容易失身,你就不要計較了。”

尚墜沒理她,隻是端著熱騰騰的湯藥輕輕吹氣。

一旁晚弄嘴快:“這也難說,公子便行不了事,可誰知道那位會不會霸王硬上弓——哎喲!死晚晴,你掐我幹嗎?”

晚晴罵道:“你是嫌墜子不夠煩吧?或者這是你的經驗之談?你個潑蹄子是不是對二管家上過弓了?”

晚弄急得跳起來,伸手就要扇晚晴的嘴巴:“你再這般瞎嚼舌我可不依了!”

閃身躲過的晚晴還待再損幾句,一旁安靜的晚玉已看不下去,起身將兩人隔開:“我求求你們都歇下來吧,墜子還什麼沒說呢,你們這就打上了,真是不知所謂。”

晚晴以手指戳她額頭:“就你知所謂,這幾日當完值後總是神神秘秘地獨個兒出府,你說你都幹嗎去了?”

原本專心慢慢抿喝著湯藥的尚墜長睫微微一動。

“我……我娘這幾天老毛病又犯了,我抽空回去看看她罷了。”晚玉怯聲如蚊,低得幾不成言。

“別說我沒提醒你,也就咱家公子寬宏海量,且大夫人不問事,邵管家又為人慈藹,故而府中門製寬鬆,若是在別個士人家裏,你便觸了‘無故不得出中門’的規製,隻怕早被主母杖撻了。”

“我以後曉得注意了……”微弱聲線壓不住心底惶恐,明顯透出一絲不安,晚玉低頭道,“我一會還有活兒要幹,不和你們多聊了。”匆匆告辭而去。

“她這是怎麼了?模樣兒怪怪的。”晚弄好奇道。

尚墜抬起眼,望向門外柱廊裏漸走漸快的背影,回過首來,沉思了會兒,向晚晴道:“晚玉可是典雇於府中?”

“可不是,當初她家裏窮,姐妹多,都快活不下去了,她爹聽說白家心善,便尋到府門來,邵管家奈不過她爹苦苦央求,最後出七百貫與他立了十年典身契,而今一晃眼,也已過了五年。”晚晴說著說著,輕歎起來,“我們也幸得是寄身白府,倘若流落在外,難保不會被主人逼納收房,始亂終棄,萬一碰上妒心重的主母,隻怕免不了還會被加事問罪,鞭撻逼殺。”

晚弄聽了,也心生淒涼:“一日為婢,終身為奴,律法說是至多隻能賣身十年,年滿當送還,事實上談何容易,真能像白府這般,在約滿後切切實實出得了門的又有幾人。”

“你我至少還有一片好瓦遮頭,有些官富之家,典雇時更是故意避立年限,使人永無出期。”這汴梁城裏比她們還更淒苦的不知萬千。

有幾戶人家的婢女能如她們這般好運,偶爾午後得個空兒,還有閑情逸致感懷一下身世,悵惘將來歸宿何方。

晚晴望向尚墜,語重心長道:“你也別嫌我囉唆,像公子那般品行高潔從不曾淫亂家中婢女的男子當是世間難求,你倘還不好好珍惜,真要遭天打雷劈。”

尚墜放下手中空碗,密睫輕顫,久久沒再說話。

靈犀又點通

曉向雲間沒,宵從海上來。

當石榴花小朵小朵開滿枝丫,花團錦簇耀眼的時候,汴梁城突然大張旗鼓,在各州街要路貼出告示,指官府擬蓄錢二十萬緡,在京城設官收購交引,每張鹽鈔將較私營交引鋪的五貫賤收價高給五十文,以五貫五十文收進,望眾所周知。

榜文貼出後,各大金銀彩帛交引鋪無不嘩然。

本朝由鹽鐵司執掌鹽政,下設京城榷貨務主辦鹽的專賣和鹽課收入,律法規定鹽商必須憑鹽鈔運銷食鹽,鹽鈔由榷貨務發放,令商人付現,按錢算請鈔引,鈔中載明鹽量及鹽價,商人憑鈔到鹽產地請鹽。

無鈔引而偷販鹽者,會被官府問重罪。

一方麵由於每年發鈔多少皆視鹽場產量而定,是故為了獲取盡可能多的鹽鈔份額,大小鹽商之間競爭劇烈,無不極力打通鹽鐵司和榷貨務的層層關係,又或使盡其他法子。

另一方麵不少沿邊郡縣從事販鹽者少,造成積年滯鈔不用,這些偏遠郡縣更需要日常用物,有眼光敏銳的客商看準了機會,便解運糧食物品到邊州,易換鹽鈔,往往一趟有數倍入息,得鈔後有的直接去鹽場支鹽,有的則把鹽鈔賣掉換取現錢。

由此,通過賤買貴賣鹽鈔來謀利的交引鋪便應運而生,但凡官府設立了榷貨務的地方,都有家財殷實商人開設的交引鋪戶,其數量之多,規模之大,交易之頻,涉額之巨,又以舉世繁華成行成市的京城為最。

白府的書房裏,逢朔望日例行的議事已經進行了半個上午。

白世非幾乎沒怎麼說話,眉宇微凝,似乎在專心傾聽屬下的彙報,然而帶點迷離的眼神又仿佛靈魂早已出竅,隻徒留肉身在此而思緒不知所蹤,可是,每到鄧達園想輕聲提醒他時,他卻又會忽然開口問一些要害之處,這反常之態使得在場眾人無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小心應對。

要務商議完畢後,有管事終於忍不住疑惑道:“官府為何在此時突然宣布收購交引?此前還毫無風聲,實在令人費解。”

此話一出,當即引來其他人的附和。

“上一次官收交引還是在天禧五年,距今已有十年。”

“那次是因為交引鋪的行會牽頭,幾家老字號聯手壟市,壓買抬賣鹽鈔,朝廷認可鹽鈔為幣,與銅錢、鐵錢和會子一樣公私通用,交引鋪聯手抬市會大大不利於京師國庫和各地官府的收入,自然不能等閑視之,故而被迫設官撥錢平市,使交引鋪不得為輕重。”

“難道說事隔十年,鹽鈔又次被斷了貨市?”

一時眾說紛紜,頗多猜測,最後還是議而無解,漸漸便起身散去。

直到最後一名管事也離開之後,白世非才側首望向鄧達園。

“各大衝要州府官員的變更進行得如何了?”

“已按原定計劃大體完成,隻個別比較棘手的職缺還需一些時日才能安置上去,不過這對朝中的權力牽製不會有太大影響。”

白世非點點頭,想了想:“那知秦州的薛奎而今怎樣了?”

“薛大人自往秦州上任後力求節儉,不但教當地百姓改良耕作方法,而且大力促進與黨項及其他族人的榷場邊貿,又務求開源節流,據說秦州已積存糧食近百萬石,稅入過千萬緡,又核查出州民隱瞞不報的田地數百頃,收繳田租幾萬石。”

施政收效如此之大,想來薛奎在秦州定深得民心。

白世非揮了揮手,鄧達園躬身退下。

以指間輕揉眉心,人有些不堪疲倦。

晏迎眉與莊鋒璿已從山上回來,知道他曾在飲綠居一宿未出後,她憤而責怪:“你以後到底想怎麼辦?”

他無言以對,自己也萬般無奈,一向千杯不醉的他那夜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醉,第二天醒來便知道事情要糟。

原本擔心得要命,以尚墜的性子說不得會對他恨之入骨,哪怕一時之間不會想到與他恩斷義絕,也免不了要悶在疏月庭裏一月半月不見人影,沒曾想平日性子剛阿不折的她真個事到臨頭時,竟沒有聞風起浪,隻自始至終一如尋常,也就那般待他冷淡以對而已,反倒是晏迎眉為她動了氣,從回府後便怒而不允她再出疏月庭,他已經好些天沒再見著她。

她越表現得成熟,他心裏就越覺得有些把握不住的慌亂,與其問他想怎麼辦,倒不如問那磨人的丫頭到底想他怎麼辦,便要他摘下天上星,掬來蓬萊水為聘禮,他也會費盡心機辦到,可是她肯不肯登上八人大轎嫁給他呢?

“公子。”有人輕喚。

白世非恍然回神,抬首望去,不知何時邵印已走進房來,而在他身後恰巧有一道靈致的身影挽著裙擺從書房門口奔掠而過,那一刹白世非幾乎想站起來,強按下心頭衝動,他問:“什麼事?”

“府外有位法號真明的師太求見大夫人。”

白世非一怔:“什麼師太?”

邵印搖頭:“老奴也不清楚。”

白世非忽然輕啊一聲,像是想起什麼,笑了笑:“我知道了。”

懶懶地靠著椅背,目送邵印退出去,柔和眸光停留在門外不動,一會兒後,似等得有些無聊,雙手交疊,傾身向前,軟軟俯趴在書案上,俊美下頜擱於環臂而抱的纖長指間,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咬著櫻色薄瓣似的下唇。

又過了片刻,終於看見門外尚墜挽著一名身穿灰色僧袍的師太往回走,臉上溢滿半驚半喜的由衷笑意,他心頭不禁微微牽動,夢裏落花三千,醒來一世去遠,已有多久,他沒再見過她如此純真的笑容。

便在那一刹,仿佛感應到他的凝視似的,尚墜沒來由地忽然頭一側朝裏看來,四目在那瞬間交錯,仿如將人帶回遙遠的相見之初,那一日,他披戴著新郎倌的衣裝,便百千人當中,獨與她相見在這府中的廊柱底下。

兩人都沒想到會這般心有靈犀,他的唇邊不由自主漾出曼妙勾魂的一點笑痕,柔若芳菲盡處乍見的深山寺裏桃花,又像是岩石縫隙中的寒冬枯草經意外的一夜春雨後絕處逢生,他幾乎就要像從前那般朝她淘氣地眯一眯眼,無奈——她隻一瞥已端起小臉飛快掉回視線。

遺憾地努了努嘴,可憐稚子還未識調情之趣,不過無妨,以後他有大把時光,可以巨細無遺地對她言傳身教,那情景,便想想已覺得和美……伸伸懶腰,從椅子裏起身,微彎唇角猶笑意不絕如縷。

不自覺輕撫了撫怦怦直跳的心口,尚墜為自己的反應微有些懊惱,更多的還是心有不甘,深吸口氣,決定還是先將那人趕出腦中,她挽緊真明寬大的袖袍:“好師父,這回你可得多住些時候才走了。”

“幾年不見,小丫頭已經出落得水靈靈了。”真明慈愛道,看著她,神思仿佛飄得有些遠,而後搖了搖頭,睿目蘊涵悲憫之色,歎道,“隻可惜自古紅顏,情深不壽……”

“師父怎地無端感慨起來?”尚墜輕聲道,心頭依稀浮起一道未曾忘懷的娟秀身影,整個人靜默下來。

真明以掌心憐愛地覆著她的手背,安撫般拍了拍,佛眉抬動,神色間似有點心不在焉,左右觀看著白府中的地形走勢,湖池水脈,再開口時有著一抹不明所以的隱憂。

“我待個三五日便得起程返回壽州,到時你可願和我一道離開?”

尚墜大為驚訝,才想問個清楚,一轉頭已見到立定在身後不遠的白衣身影。

白世非麵容上閃過的愕然之色仿佛比她尤甚。

她斂起訝色,向白世非屈身請安,低聲為兩人相介紹:“公子,這位真明師太,是小姐故人。”

白世非點點頭,定睛望向年約五十,長得與尚墜有三分相像的佛尼。

真明手中佛塵一抖,微笑合十:“貧尼見過白施主。”

白世非抱了抱拳:“師太有禮。”

相互客氣幾句,原地看著兩人去遠,他轉身步入一旁的茶室,對惶恐起立的奴仆們輕說了聲“都出去”,在霎時空蕩的房內獨自坐下,沉思片刻後差人召來白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