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已逝,而生者卻依舊要活下去。
最後望了一眼梨苑,那個曾經讓我擁有過幸福甜蜜,也同時擁有過辛酸苦痛的地方,我將手中的絹帛點燃。
刺目的雪白,帶著那一點亮光,猶如天邊隕落的流星,頹然墜落。
“騰”,揚起的熊熊火焰,瞬間將夜色點亮。
再多的痛心過往,再多的不舍與依戀,今夜都會隨著這場大火灰飛煙滅。
望著那漫天的大火,一點一點將眼前的一切吞噬,心中得到了一絲釋然,所有關於過去的回憶,所有關於我與他之間的點點滴滴,就隨著這場大火全部逝去罷。
我累了……
出殯的那天,我沒有去,我隻是站在高高的宮牆之上,望著那蕭落的白色隊伍。
漫天飛舞的是刺目的白色紙錢,耳邊回響的是哀痛淒涼的悲吟。
承月,對不起,請原諒我無法去送你最後一程,因為我不想你看見我悲傷的淚水,我不想你看到我的脆弱,所以請你原諒我。
送葬的車隊漸行漸遠,直至變成一個模糊的白點,淡出我的視線。
點點的微涼,撒落在發間,眼睫,臉頰。
我伸出雙手,掬一把晶瑩在掌心。
天,都在為你的離去而哭泣,承月,你一路走好……
太後殯天,漓王仙逝,舉國治喪,整個雲月都籠罩在一片哀痛之中。
一夜之間,雲載天仿佛蒼老了許多,一個是他母後,一個是他兄長,叫他怎能不黯然神傷?
窗前的雲載天,一動不動的坐著,麵色泛白,麵容憔悴,一雙鳳目黯然失色,就這樣靜靜的一坐就是一整天。
“逝者已逝……”我輕歎口氣道。
“你說,如果當初朕早將皇位拱手讓出,他們是不是就不用死?”雲載天失神的望著窗外道。
“人命天定,冥冥中都有定數。”
“可是……”雲載天正待出言,卻見總管太監劉公公疾疾奔來。
“皇上,大事不好了。”劉公公麵色慘白,急道。
“劉公公,何事如此慌張?”我問道。
“回公主殿下,邊疆急報,千葉已大兵壓境。”
果然,他終於要動手了。
我冷冷一笑:“暮千野此番攻打我雲月帶了多少兵馬?”
“回公主,十萬。”
“十萬?哈哈哈……”我仰天長笑,“這勢要將我雲月一舉攻下啊。”
莫說是十萬兵馬,以雲月現在的情況來看,就是一半的兵力--五萬,也輕而易舉能將雲月攻下。
暮千野,你這是在向我耀武揚威麼?是在炫耀你勢在必得麼?
“馨兒……”雲載天一聲輕喚,將我的思緒打斷。
我衝他微微笑道:“我有一事相求。”
雲載天微微一怔,繼而便明白我心中所想,麵色頓冷:“不行,朕不準你去。”
“放眼整個雲月,如今還有何人能夠帶兵出征?”
“還有朕,朕可以禦駕親征。”雲載天道。
“國,不可一日無君。”我緊緊盯著他道,“我才是最佳人選。”
“此番,朕決不會讓你去白白送死。”雲載天的語氣十分強硬。
“若能以我一命,換得雲月江山,天下太平,我死又有何妨?”我的目光飄向窗外遠遠的那座山峰。
是時候結束了,無論如何我都要試一試,暮千野,你我之間也應該做個了斷了。
“我會陪你一起。”殿外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我衝著來人微微一笑,我知道他終會陪我一起。
三萬,我僅帶了三萬兵馬奔赴泗水城。
雲載天說這無異於以卵擊石,我何嚐不知?但是,五萬、十萬的結果都是一樣,因為這仗本來就不戰而敗。
雨,淅淅瀝瀝的下了一路,天色陰霾,道路泥濘。
這一路上,我與玄風並沒有太多的話語,畢竟我已答應了玄夜的婚事,想必玄風對自己的身份太過於尷尬,自然話就少了許多。
而我,心事頗多,一路反複盤算著要如何迎戰,如何才能轉變戰局,而我最擔心的便是體內的毒,隻因那代表著毒性的紅線已然沒過了指根,這也就意味著我沒有多少時日可活。
那解毒的九轉還魂丹,如今已找齊八種,僅剩暮千野身上的那顆凝血石,他是不可能將那凝血石拱手相送的,所以,我隻有聽天由命,看老天是否能憐憫我,讓我與玄夜還有攜手之日。
就這樣顛簸了幾日後,終於到達了泗水城。
城裏一片死氣沉沉,許多百姓因為戰爭的臨近,而舉家遷往別城,街道上更是冷清蕭落。
安頓了眾人之後,我獨自前往泗水城郊的望梅山。
這是我第二次踏上這望梅山,昔日的飛雪山莊早已隨著那場大火消失殆盡,而今剩下的隻有滿山的荒草,並數不清的亂石。
山下,左手是雲月的邊塞泗水城,右手便是暮千野的十萬大軍。
瑟瑟風中的泗水城,猶如那大海中的一葉孤舟,隨時都有被大海吞噬的可能;而泗水城外五十裏的十萬大軍,就猶如那驚濤駭浪,隻等颶風刮起,便會將小小的泗水城淹沒。
天色漸暗,千葉的大營裏點起數堆篝火,將昏暗的天空照得透亮。數不清的人頭攢動,不時傳來戰馬的嘶鳴聲。
那數不清的火光,數不清的人頭攢動,讓我仿佛置身沙場,利刃的點點寒光不停在眼前晃動,緊接著便是那淒厲的慘叫聲,並尖刀穿透肉體的聲響。舉目四望,黑壓壓的人群不斷向我湧來,我奮起迎戰,一批倒下,另一批再上,直到滿目血色,屍橫遍野。
早已分不清地上的屍體是敵方還是我方,因為那一雙雙不瞑目的眼睛,包含著太多對世間的留戀和不舍,我已分不清方向,隻能任自己迷失在這血腥的殺戮之中。
恍惚間,我仿佛聽到了他們曾經的歡聲笑語,看到了他們兒女承歡膝下的幸福美滿,而今卻與這冰冷的山,冰冷的夜化為一團烏有,所有的一切都化為一團泡影。舉目淒涼,心中沉痛,那無邊的壓抑讓我難以呼吸,我緊緊揪著自己的衣襟,想要掙脫眼前的幻象,回首卻撞入了一具溫暖的胸膛。
此時此刻,我隻想借這具胸膛平複自己惶恐的內心,我緊緊貼在那溫暖之上,聆聽著鏗鏘有力的心跳聲,久久不語。
直到一陣夜風拂過,肩頭披上一件帶著體溫的外衫,我這才抬起頭,對上那雙充滿關切的紅眸。
“明日之戰可有了應對之策?”玄風問道。
“沒有。”我搖搖頭,更確切地說,是不想。不知從何時起,我竟變得如此心軟,不忍見到那無辜的生靈塗炭,或許是承月的死,讓我明白了許多。
隻為了那一點權力,就可以六親不認,甚至可以殘害無辜,拔刀相向,可是人若是死了呢?又能帶走什麼?皇位?權力?還是天下?
但是,明天一役不得不戰,不戰便是俯首稱臣,戰,勢必就要血染沙場。
“明天你隻有一次機會。”玄風輕歎口氣道,“隻有一次爭得先機的機會。”
“攻心?”我微微一怔,已然明白玄風的話外之音。
隻有攻心,才能為自己取得最佳的戰機,而我隻能賭一次,唯一的一次機會。
他沉默不語,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我唯一能賭的便是這顆心,而且這賭局隻能贏不能輸,因為我手中沒有任何籌碼,沒有任何可以承擔失敗的籌碼。
瑟瑟的寒意令我渾身發抖,我緊緊抱了雙臂,望著那山下的點點火光,但願明日會有轉機。
回到泗水城,簡單安撫了守軍的軍心,我便草草睡下,誰知總是提心吊膽,輾轉反側,直至天蒙蒙亮時才小憩片刻。
踏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我騎馬出了城。
城外,早有一支千葉的先鋒布好陣勢。
暗紅色的大旗,上書一個“暮”字,在晨風中獵獵作響,數十匹駿馬排成一列,錚錚鐵甲,氣勢逼人,為首那白色駿馬的身上端坐的正是暮千野。
想不到終有一天會再見沙場。
我微微一笑,獨自一人策馬向千葉的大軍疾馳而去。
緊緊勒住手中的韁繩,我靜靜望著那一襲墨衣的男子。
他策馬而出,緩緩行至我麵前,與我對視。
那美麗的丹鳳眼中有些欣喜,有些不舍,更多的是他的自信。
希冀,似乎在瞬間坍塌,隻因他眸中的自信與決心,想必他是不會改變主意了吧。
我輕勾紅唇,綻開一抹淺淺的笑容,迎上他探究的目光:“我們終於還是再見沙場了。”
他的雙眸登時黯淡了許多,那一閃即逝的猶豫之色還是被我輕意的捕捉。
“你終將為你的抱負而戰,而我卻要為我的國家而戰。”我幽幽歎口氣,“你我注定隻能是敵人。”
“馨兒。”他的眸中明顯劃過一道傷痛,“你我大可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你是還奢望我與你並肩逐鹿天下,共治河山麼?”我的笑容愈發燦爛,卻更加深深刺痛他,“以前不可能,現在不可能,將來更不可能。”
他緊緊盯著我,不發一言。
“我知道你要對我說什麼,你會說倘若我執迷不悟,你的大軍就會踏平這泗水城,我,雲月,乃至整個天下遲早都會淪為你的囊中之物。”我輕輕的笑了,笑他的狂妄,笑我此時的卑劣,不,不能算作是卑劣,為了免去這場浩劫,為了那無辜的生靈免遭塗炭,我的所作所為不能稱為卑劣。
“暮千野,我給你一個選擇,同時也給我自己一個機會。”我止住笑聲,冷冷望著他道,“我們一戰定勝負如何?”
他略顯錯愕:“如何一戰勝負?”
“明日此時,你我在此一決高下,記住,隻有你跟我。”
“勝負又該如何?”
“倘若你勝了,我便將泗水城拱手讓出,我自會聽從你任何調遣;倘若你輸了,那便永遠踏出雲月的疆土,永生不得進犯。”
他忽而展顏一笑:“倘若我不選擇,泗水城、雲月,包括你都是我的。”
“倘若你不選擇,那麼你想進入這泗水城,便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吧。”我擲地有聲,字字鏗鏘有力。
他登時斂去笑容:“你這是在威脅我?”
“不是威脅,而是選擇。”言語間,我已將濯日擎在手中,“你若不信,大可試試我手中的劍。”
“哈哈……”他仰天大笑,“好,我便給你這個機會,但願你不會出爾反爾。”
“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心中一片明朗,我燦然一笑,策馬奔泗水城而去。
遠遠便望見城樓上那一角炫目的紅衣。
迫不及待的翻身下馬,疾奔他而去,入目的卻是他的一身行裝,和欲言又止。
“玄風,你是要離開我麼?”我戰戰兢兢的問出這明擺著的事實。
“我……”他隻說出一個字,便再也無法張口。
明日,我會與暮千野決一死戰,而今日他卻要離開,莫非一切都是天意?
“你今日離開,明日要我如何去應對暮千野?”
“他已經答應你的條件?”
“不錯,以我一己之力,如何能勝他十萬大軍?”我冷笑一聲。
“你是擔心他會食言?”玄風一驚。
“他不食言,他又如何對得起那長途跋涉,鬥誌昂揚的十萬將士?”
“那你究竟打算如何?”
“我要賭他的一顆心。”我揚唇燦笑。
如果暮千野對我不再有情,便不會答應我今日的條件;如果他心中不再有我,今日他便會破城,所以我會賭,賭他那顆心是否會為我而改變。
“不可。”玄風大驚失色,“馨兒,我不允許你這樣做,你這等於是去送死。”
“送死又能如何?以我的命換取天下蒼生免遭塗炭,我死亦無悔。”我的心思被他輕而易舉窺破。
“你果真執意如此?”他緊抿了下唇問道。
“嗯。”我點點頭。
靜默。
許久,他才幽幽道:“我助你。”
心頭湧上一絲喜悅,我就知道他定會助我。
我展開一抹笑顏:“你決定不走了?”
“不。”他搖搖頭道,“永生道如今已傾巢而出,隻為‘禦乾鏡’,沒有我,任何人都阻止不了魔道,我必須走。”
“你,還是要走的。”我輕歎口氣,失望盡然寫在臉上。
他緊緊盯著我的雙眸,似要將我望穿,猛然間他將我一扯,帶入他的懷中,溫熱的唇覆上了我的。
我有略微的掙紮,但卻被他吻得更深,擁得更緊,他的舌滾燙,帶著淡淡的冷香彌漫在我的唇齒之間,一粒圓圓的東西順著他的舌落入我的口中,未等我回神,便已被他的舌頂入喉嚨。
腹內頓覺一陣炙熱,猶如火燒,讓我渾身都覺不舒服,我欲將他推開,卻被他擁得更緊。
他的唇貼近我的耳際,輕輕道:“那是我的內丹,有它便可保你不死。”
什麼?內丹?
我大驚失色:“沒了內丹你該怎麼辦?你該如何對付永生道的人?”
他淡淡一笑:“沒了內丹,我不過是少了些靈力而已,又不會怎樣,對付永生道的魔眾還是綽綽有餘。”
我將信將疑:“此話當真?當真隻是少了一些靈力?”
他重重的點點頭:“千真萬確。”
“那等我事成之後我便去風落尋你,將它歸還。”
“好,我會在風落等你。”他又將我擁緊了些,“你若是受了傷,它會將你的傷勢複原,但是需要一些時日,你要耐心等待。”
“好,我記下了。”
“答應我,你要好好活著,玄夜還在等你,等你做他的妻子。”他深深凝望著我。
心中倏的一痛,這話語自他口中說出竟是如此的讓人心傷。
我點點頭,衝他微微一笑:“我答應你,你也要答應我,你要好好地活著,等我去風落尋你。”
“好,一言為定。”他揚起一抹燦笑,“保重。”
再次深深望我一眼,他才不舍得轉身離去。
望著他蕭落的背影,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安,為何我們之間的道別竟如生離死別?
心中一波一波的刺痛,伴著越來越強烈的不安讓我徹夜無眠。
清晨,天剛蒙蒙亮,我便起身赴約。
出了城門,遠遠便望見那玄色的身影。
我淡然一笑,策馬奔他而去。
駐足,對望,靜默,拔劍。
玄色的身影與白色的身影交織,金光與銀光在空中劃出美麗的弧度,紛飛的是兩人永不糾纏的墨絲,揚起的是兩人永遠相對的衣袂。
我使出的正是那劍劍催我命的冷心絕情劍,隻為讓他明白,我與他永遠都是敵人,為了阻止他所謂的大業,我會拚盡全力。
他的目光錯愕,繼而變得有些冷漠,直至陌生。
隻因我劍不留情,招招都欲取他性命,而他的刀法也漸漸由起初的隻守不攻,化為招招淩厲的攻勢,那炫目的金光在眼前不停閃耀,似道道奪命的橫符,對我緊追不舍。
我揚起燦燦的笑意,就是這樣,隻有他盡了全力,我才會心安理得。
其實他不知道,我看似招招狠絕的冷心絕情劍,隻不過是僅用了前三重,每使出一次,我都會稍加變動,讓他誤以為我在拚盡全力,而這三重劍法對他而言輕而易舉便能破解,絕對不會傷及他的性命。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對他的仁慈是否是個錯誤,因為我是在拿自己的生命作賭注,贏了,我便贏得徹底,輸了,我便一敗塗地。
從不知道自己還有如此心軟的時候,其實我若使出那招“滅絕人性”,我有八成的勝算,可是最大的結果便是兩敗俱傷,甚至是同歸於盡。我已是將死之人,我又何必拖他一起?縱使他千般萬般不對,他也罪不至死。
一波又一波的淩厲攻勢,我漸漸有些不支,這正是我最想要的。
我縱身而起,舞出朵朵劍花,那劍花化作把把利刃向他攻去,他的臉色頓變,眸中的狠戾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