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母在堂屋裏迎接他們,兩個人都是幹瘦幹瘦,背有點弓,但仔細看,還是能看出父母與兒子相像的地方,尤其是他父親,也是濃眉大眼,很像一個過氣的男明星,穿了土頭土腦的服裝,在扮演山裏人似的。
他做著介紹,像個翻譯官一樣,跟她說A市話,跟他父母說家鄉話。她很大方地叫了“伯父伯母”,他翻譯給爹媽,兩個老人喜笑顏開,嘴都合不攏,他媽媽還感動得撩起衣角擦眼淚。
然後他媽媽跟他講起話來,眼睛不時望她,她估計是在評價她,但一句也聽不懂。等他媽媽到廚房忙活去了,她偷偷問他:“你媽媽剛才說我什麼?”
他有點不好意思:“說你比梅伢子好看多了。”
“梅伢子是誰?”
“是媒人替我找的媳婦。”
“媒人替你找了媳婦了?在哪裏?”
“我怎麼知道?”
“你自己的媳婦,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又沒答應。”
“你幹嗎不答應呢?”
“沒見過麵,沒有共同語言。”
她差點笑出聲來,但不好意思笑,隻關心地問:“你媽媽就說了這一句?肯定不止吧?她說了好一會兒呢,還邊說邊望我,肯定是在說我。到底說了什麼,告訴我,快告訴我。”
他被逼不過,坦白說:“她說你別的都好,就是屁股不大,怕你不會生養。”
“真的?她這樣說的?那你對她說什麼了?”
“我叫她莫亂說,你是姑娘家,聽了會不高興的。”
“是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屁股很大?或者梅伢子屁股很大?”
他沒回答,提起一個旅行袋,說:“走,我們到門前去發糖。”
“發糖?你對他們說我們結婚了?”
“沒有啊。”
“沒結婚怎麼會發糖?”
“從城裏回來都要給每家發糖。”
“給每家都發呀?那得多少?”
“每家也沒幾家,就滿家嶺的人。”
她跟他來到門前,看見場壩裏那些人還站在那裏,大概是在等發糖。她站得腿痛,又沒看到椅子什麼的,就一屁股坐在他家那尺把高的門檻上。
他馬上把她提了起來:“你不能坐這裏。”
“為什麼?”
“女的不能坐門檻,坐了會家破人亡。”
“你還信這些?”
“為什麼不信?”
她不想跟他吵嘴,便不再說話,但也不敢再坐門檻,隻好硬撐著站在那裏看他發糖。
他打開旅行袋,從裏麵掏出幾個圓筒形的東西:“你不認識人,你別發,免得發重了,就從袋子裏幫我往外拿,我來發。”
她遵命,從袋子裏往外拿那些圓筒子,有的包裝紙已經破了,她從破洞裏看見不是糖,而是一種很粗糙的餅幹,圓圓的,一厘米厚的樣子,上麵有白色的粉末。
他站在門前,叫一個名字,就有一個人跑上前來領餅幹,他交代幾句,大概是叫那人不要一人獨吞,然後再叫下一個名字。
滿家嶺的人像受過訓練的軍隊一樣,遵守紀律,服從指揮,整個發糖過程井然有序,沒有騷動,沒有插隊,沒有多領,沒有冒領。
發過糖了,人群也就散去了。旅行袋裏還剩一些,他點著剩下的餅幹筒,嘴裏念叨著一些名字,大概是在清點還有誰沒來領糖。
她好奇地問:“你發了誰,沒發誰,全都記得?”
“如果不記得不就發重了發漏了?那樣就不公平了。”
她感覺滿家嶺還處在原始共產主義階段,一人獵獲野物,全嶺的人有份,不是按勞取酬,而是按需分配。她好奇地想,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助長人們好吃懶做的德行?
天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屋子裏才開了燈,但燈泡吊得老高,瓦數又小,屋子裏光線很暗,簡直像燭光晚餐,隻不過蠟燭吊得高一點兒而已。堂屋裏的飯桌已經擺上了飯菜,中間有個大碗,大概是菜,一人麵前有一個小點兒的碗,大概是飯。
她看不清碗裏是什麼,隻覺得是濃糊糊的一碗,還沒吃,就倒了胃口。
他介紹說:“這是特意為你做的。”
她問:“是什麼呀?”
“是肥肉麵啊,你嚐嚐,挺好吃的。”
她不敢下筷:“我不吃肥肉。”
“不吃給我。”
她用筷子在碗裏撥來撥去,把肥肉都夾給他,他又轉夾給他父母,解釋說:“他們很少吃肉,讓給他們吃。”
她看見他父母客氣了一陣,都津津有味地吃起肥肉來,仿佛是什麼山珍海味似的。她的喉嚨哽咽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問:“你怎麼不把你父母接到A市跟你過?”
“他們不肯去,不服那裏的水土,去了就生病,回來就好了。”
“那你就多給他們寄些錢,讓他們買肉吃。”
“我寄錢給他們,他們也不會買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