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家的春天
正月初七,曹爽兄弟交出了所有的權位,被罷官歸第。一切都仿佛歸於了平靜。
然而,僅僅過了三天,正月初十那天,曹爽府中的侍婢、奴役赴廷尉署告發了曹爽兄弟先前的種種劣跡穢行。廷尉署上奏尚書台、中書省:“黃門令張當私以先帝才人竊與曹爽,疑有奸。”少帝曹芳下旨徹查,張當被打入天牢訊問。張當爆出驚人供詞:“曹爽與尚書何晏、鄧颺、丁謐、司隸校尉畢軌、荊州刺史李勝等陰謀圖逆,須三月中發。”這一下,事涉“謀逆篡位”之大罪,已遠遠超過了司馬懿、蔣濟、高柔等當初所保證的“無君無道”之範圍。於是,由少帝曹芳親自上殿主持,皇太後垂簾參加,召集了京中三品以上卿僚進行朝議討論。最後,朝議共同決定:收曹爽兄弟、何晏、鄧颺、畢軌、李勝等下獄,劾以大逆不道,與張當俱夷三族。
同時,大司農桓範因為誣陷司馬懿“圖逆”,也被廷尉收押在監,擇日審判。
在徹查嚴懲曹爽一派謀逆大罪的過程中,有人揭發太史令管輅臆造妖言逢迎曹爽,助紂為虐。其中最主要的證據就是管輅曾經以“乾”卦預言曹爽是“九五龍飛,利見大人”,並以“神武升建,王道昌明”來粉飾、鼓吹曹爽一派的罪行。
管輅卻不以為然,於朝堂之上當著太傅司馬懿、太尉蔣濟、司徒高柔、衛尉郭芝等元老重臣的麵,認真解析了當年那次在曹爽府中所講的“乾”卦占斷之義。他講:“卦辭‘飛龍在天,利見大人’八字當中最為關鍵的是‘大人’一詞。‘大人’者,即為‘人中之大’也,德廣才博,猶如飛龍在天,恩澤八荒,可以使得大魏‘神武升建,王道昌明’。那麼,當今天下,誰人堪稱‘大人’?據輅所知,司馬太傅的名字正為‘仲達’。正與卦辭蘊意吻合無誤!所以,管某之意,實是暗指司馬太傅方為‘治國安邦,神武升建,王道昌明’的命世‘大人’,而決非曹爽那樣的謀逆之徒。”
他這麼一解釋,自然是毫無缺漏——結果非但沒有受譴遭責,反而官升一級,被朝廷加封為了關內侯。
陽光與灰塵一同從獄窗的木框邊飄落下來,紛紛揚揚,像無數的微蟲在飛動。
司馬懿半坐半躺在那烏漆坐輦之上,由著六名親兵抬了進來。他待得烏漆坐輦落定之後,便向外輕輕擺了擺手。親兵們會意,靜靜地退了出去。
在他前麵,頭發蓬亂的桓範靠著石牆坐在稻草堆中,一雙明亮似劍的眼眸正視著他,毫無卑屈之色,依然如同一尊鐵像般錚然不動。
“桓兄,你連胡昭師兄的勸告也不聽嗎?”司馬懿的聲音沒有了平日的剛毅沉凝,變得酸楚了起來,“你這是何苦?你隻要承認‘太傅圖逆’這四個血字是你一時糊塗之下亂寫而成的,懿便讓高柔、盧毓他們免去了你的‘誣人反受’之罪……”
“司馬仲達!這四個字,桓某不僅是寫在血書上的,而且更是將它們刻在史簡中的!”桓範橫了他一眼,仍像四十多年前在陸渾山靈龍穀“紫淵學苑”裏與他辯道論理時一樣毫不相讓地凜然講道,“你以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就可以騙得了大魏所有士民嗎?不錯,現在人人都稱讚你是‘清君側,誅逆臣,正朝綱’的曠世功臣,可是你騙得了你自己嗎?你騙得了冥冥上蒼嗎?”
司馬懿垂下了雙眼,慢慢地說道:“你應該聽說了曹爽兄弟蓄謀炮製高平陵‘六芝同根,豐泉湧現’之祥瑞奇跡以欺世篡國之事了吧?你也應該知道曹爽一派犯下的竊取禦物、奸淫先帝才人、私納藩國貢品、賣官收受賄賂等種種罪行了吧?”
說著,他又從懷裏摸出了正月初六那個晚上曹芳托鍾會準備帶出來的那道紫紗手詔,輕輕拋到了桓範的麵前:“你看一看吧,正月初六懿與諸位大臣舉事起義的那天晚上,你在外帳這邊拚命勸說著曹爽兄弟‘奉天子以討不臣’,然而陛下自己卻早把曹爽看成了逆賊!你此刻還有什麼話說?”
桓範接過那道紫紗手詔,透著陽光細細看罷,微微怔了一下,然後又馬上苦苦地笑了。許久,他才平靜下來,繼續冷冰冰地說道:“仲達,你果然厲害。好一招‘欲擒故縱’之計啊!他們都被你騙了……”
刹那之間,司馬懿原本雍容平和的神色一下滯住了。
“曹爽他們的這些劣跡穢行,你本來就可以隨時阻止、消弭的。”桓範直盯著他,冷冷地說道,“你不是沒有這個能力,而是你從來都沒有這個意圖。其實,你就是事先故意躲在暗處一味縱容曹爽兄弟胡作非為、積惡成山,然後待到時機合適,再以堂堂正正的大義之名將他們鏟除無餘,最終由你司馬家來徹底獨攬大權!你就是要刻意給天下所有的士民留下除了你司馬氏一族之外,甚至連魏室宗親貴戚也不配輔政治國的印象!司馬仲達!為了這個目標,你真是苦心孤詣,隱忍之極,連裝癱賣傻的百般醜態都擺弄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