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六】(1 / 1)

七天後。我清楚地記得這是生命的最後一天。

我始終感覺到自己已是一個待決的死囚。在此之前,我沒完沒了地預先設想了整個過程,從整夜失眠後的拂曉,到拉住夏夕的手腕那一刻。死亡的地點,在場的人數,人們的表情,天空的顏色,雲層的形狀,當天的溫度和濕度以及具體的時間,我反反複複地將它們整理排列存入腦海。一切隻為了在那一瞬間讓自己覺得死並不可怕。因為我已經在自己的想象中死過數百次了。

或許死本身並非那麼可怕。引用莎士比亞的話——今年死了明年就不會再死。不過在這一刻,我強烈地感到每一刻都將是最後一刻。

我們在這一天清晨醒來,我外麵看到療養院粉刷剝落的磚房,寬大而棱角分明。我去夏夕的病房,帶去早餐,因為療養院裏禁止她喝咖啡,我把咖啡換成奶茶。將近中午,夏夕拉著穿越馬路我向海邊走去,藍綠色的海水撲過來,滿沙灘的高燒退了下來。我們坐在高架太陽傘下點了兩瓶灌裝可樂,我雙肘拄在地麵上,對準瓶口插進吸管,她說她已經感覺病情在恢複,從來沒有這樣輕鬆過。

我也是,像是一種卸掉累贅的感覺,正如忙完了手上所有的活躺在自家的浴缸中。我一邊說著一邊盡可能地展開手臂吸收陽光。

當作休假嘛,平時很忙?

是啊,拜你所賜,才有現在這樣的悠閑。她可能誤解我的意思,我按照她的理解跟她繼續開著玩笑。

對了,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裏,我一直想問你的。她的話把我的思路閉到死路上,讓我無言以對。

我把靈魂賣給了神,作為代價,神就告訴我你的消息了。

你胡說。

哪有,嗬嗬。

我輕輕閉目合眼,靜靜地享受人生中最後一天的每一秒時光。置身於夏日的海邊,坐在帆布椅上。我的皮膚可以感覺出粗粗拉拉的帆布質地,可以把海潮的清香深深吸入肺腑。即使閉上眼睛陽光也也依然耀眼。濤聲從三十米外傳來。濤聲像被時間搖晃著,時遠時近。一頂有白色蝴蝶結的草帽,手裏抓一把沙子。筆直下瀉的頭發,修長有力的手指。是彈鋼琴的手指。兩隻手臂在太陽光下宛如瓷器一般泛著柔潤的光澤。閉成一條線的嘴唇兩端漾出自然的笑意。雪白的沙子從她纖細的指間滑落。海浪輕輕騰起,下落,濺開。沒有麵孔的人們站立岸邊遙看海灣,消磨他們漫長的人生。

夜晚,借破損的路燈和月光送她回去,我在副食品店裏買了盒巧克力遞給她,我說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巧克力放好留著偷偷地吃。她點點頭,挽起我的胳膊。她一定不知道我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黎明前出門離開時,大街正下著細雨。我已疲憊不堪。雨悄無聲息地淋濕了墓石般寂靜的樓群。我把睡著的夏夕獨自留在病房中,我悄悄地撩起她的頭發,露出臉頰,輕輕吻了一下,我該如何告訴她我將永久性地消失我思考了兩分鍾。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有多種多樣的可能性和表達方式。我卻不能夠順利表達出我的語言,我試著在口中嘟囔了幾個語句,從中選出一句最簡練的:我該回家了。

徒步往海中走去。途中在護攔上坐了一會兒,眼望在信號燈上啼叫的一隻肥碩的烏鴉。淩晨四時的海岸看起來如此寒滄汙穢,腐敗與崩潰的陰翳觸目皆是。城市之上是二零零二年六月灰蒙蒙的天空,平板式的雲層一片沒有閃爍的空間,看起來好象是整個天空都籠罩在這片灰色的蓋子下麵,灰色將一切事物扭曲,撕裂,比黑暗更可怕。黎明將近的淡光彷佛水中的灰塵,緩緩地從空中飄過。

平穩的沙灘卻使得我每走一步地麵都要往下凹陷進去,這像是通往另一個新世界的階梯,我的靈魂走在我的身後,發出刺耳可怕的尖叫,他像泡沫般在一點一滴地碎裂,風吹散他的身軀,無法再組合在一起。而我即將成為另一個世界新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