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繼續為積極辦好鄉村學校竭盡全力。開始確實很困難,盡管我使出渾身力量,還是過了較長一段時間才了解我的學生和她們的天性。她們完全沒有受過教育,頭腦都很遲鈍,使我覺得這些人笨得無法教育。粗略一看,個個都是呆頭呆腦的,但不久我便發覺自己錯了。就像受過教育的人之間是有區別的一樣,她們之間也有區別。我了解她們,她們也了解我以後,這種區別很快便不知不覺地明顯了。一旦她們對我的語言、習慣和生活方式不感到驚訝,我便發現一些神態呆滯、目光遲鈍的鄉下人,蛻變成了活潑機靈的姑娘。很多人親切可愛而有禮貌。我發現她們中間很多人天生就懂禮貌,自尊自愛,很有能力,贏得了我的好感和敬佩。這些人不久便很自願把工作做好,保持自身整潔,按時做功課,養成文文明明有條有理的習慣。在某些方麵,她們進步之快甚至令人吃驚,我真心愉快地為此感到驕傲。另外,我本人也開始喜歡上幾位最好的姑娘,她們也喜歡接近我。學生中有幾個是農夫的女兒,差不多已經長成了少女。她們已經會讀,會寫,會縫,所以我就教她們語法、地理和曆史的基本知識,以及更精細的針線活。我還在她們中發現幾位可貴的人物——這些人渴求知識,渴望上進——我在她們家裏和他們一起度過了很多愉快的夜晚,而她們的父母(農夫和妻子)對我很尊敬。我樂於接受他們淳樸的善意,並以尊重他們的情感來作為回報——對此他們不一定會感到習慣,但這既讓她們著迷,也對他們有好處,因為他們眼看自己地位提高了,並渴望無愧於所受到的厚愛。
羅莎蒙德·奧利弗守信常來看我。她一般是在早上遛馬時到學校裏來,騎著她的小馬慢跑到門口,後麵緊跟著一位騎馬的隨從。她穿了一套紫色的騎裝,戴一頂亞馬遜式黑絲絨帽,很有風度地戴在從臉頰一直披到肩的卷發上,無法想象世上還有比她的外貌更標致的人。所以她走進土裏土氣的房子,穿過被弄得隊形不整的鄉村孩子的隊伍。她總是在裏弗斯先生上教義回答課時來。我猜想這位女來訪者的目光,銳利地穿透了年輕牧師的心。一種直覺向他提醒她已經進來了,即便他沒看見,或者視線正好從門口轉開時也是如此。而要是她出現在門口,他的臉會熠熠發光,他那大理石一般的五官盡管拒不鬆弛,但難以形容地變了輪廓。恬靜中流露著一種壓抑著的熱情,比肌肉的活動和目光的顧盼所顯示的還要強烈。
當然她知道自己的魅力。其實他倒沒有在她麵前掩飾自己所感受到的魅力,因為他沒法掩飾。雖然他信奉基督教禁欲主義,但她走近他,同他說話,對著他興高采烈、滿含鼓勵甚至於多情地笑時,他的手會抖,他的眼睛會燃燒起來。他似乎不是用嘴巴,而是用哀傷而堅定的目光在說:“我愛你,我知道你也愛我。我不是因為毫無成功的希望而保持緘默。要是我奉獻這顆心,我相信你會接受它,但是這顆心已經擺到神聖的祭壇上了,四周燃起了火,很快它會成為耗盡的供品。”
而隨後她就像失望的孩子那樣繃著臉,一片陰沉的烏雲會遮去她光芒四射的活力。她會急忙從他那裏抽出手來,耍起性子來,從他既像英雄又像殉道者的麵孔前轉開。她離開他時,聖·約翰無疑願意不顧一切地跟隨著,召喚她,把她留下來,但是他不願放棄進入天國的機會,也不願意為她的一方愛情樂土,而放棄踏進真正的、永久的天堂的希望。此外,他不能把他的一切集中於自己的個性之中,——流浪漢、追求者、詩人和牧師——集中於一種情感的苑囿之中。他不能——也不會——放棄布道的環境,而要溪穀莊園的客廳和寧靜。盡管他緘口無言,但有一次我還是大膽地闖進他內心的密室,因此從他本人那兒了解到了意想不到秘密。
奧利弗小姐經常造訪我的小屋,使我無比榮幸。我已了解了她的全部性格,它既無秘密,也從沒有遮掩。她喜愛賣弄風情,但並不冷酷;她苛刻,但並不是自私得一文不值;她從小受到寵愛,但並沒被完全慣壞;她性子急,但脾氣好;愛慕虛榮(也難怪她,鏡子裏隨便瞟一眼都照出了她的可愛),但並不裝腔作勢;她出手大方,卻並不因為有錢而得意忘形;她頭腦機靈,相當聰明,快樂活潑而沒有心機。總之她很迷人,即使是對像我這樣同性別的冷眼旁觀者,也是如此。但她並不能使人深感更大的興趣,或者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譬如同聖·約翰的妹妹們比較,屬於一種截然不同的頭腦。但我仍像喜歡我的學生阿黛勒那樣喜歡她,所不同的是,我們會對自己看護和教育的孩子,產生一種比對同樣可愛的成年朋友親近的感情。
她有時心血來潮,對我產生了好感。她說我像裏弗斯先生(當然隻不過她宣布“沒有他十分之一的漂亮,盡管你是個整潔可愛的小個子,但他是個天使”),像他那樣為人很好,聰明、冷靜、堅定。她曾斷言,作為一個鄉村女教師,我生性是個怪人。她相信,要是我以前的曆史能透露出來,一定會成為一部有趣的傳奇故事。
一天晚上,她照例像孩子一樣好奇,粗心卻有分寸地問這問那,一麵翻著我小廚房裏的碗櫥和桌子的抽屜。她看到了我的兩本法文書,一卷席勒的作品,一本德文語法和詞典。隨後又看見了我的繪畫材料,幾張速寫,其中包括用鉛筆畫的一個小天使般的小姑娘、我的一個學生的頭像和取自莫爾頓溪穀及四周荒原的不同自然景觀。她先是吃驚得發呆,隨後是興奮得激動不已。“是你畫的嗎?你懂法文和德文?你真可愛——真是個意想不到的奇跡!你比s 城第一所學校的教師畫得還好。你願意為我畫一張讓我爸爸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