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談話後我頭一回見聖·約翰獨自呆著的時候,很想問問他,這件事是不是使他很傷心。但他似乎不需要什麼同情,因此,我不但沒有冒昧地再有所表示,反而為自己以前的冒失衝動而感到羞愧。此外,我已很少同他交談,他的冷漠態度再次結凍,我的坦率便自然地凝固了。他並沒有信守諾言,對我以親妹妹相待,而是不時地顯出那種小小的令人寒心的差別,根本沒有要慢慢親熱起來的跡象。總之,自從我被認作他的親人,並同住一屋後,我覺得我們間的距離,遠比當時我不過是鄉村女教師時要大得多。當我記起我曾深得他的信任時,我很難理解他現在的冷淡態度是什麼意思。

在這種情況下,他突然從趴著的書桌上抬起頭來說話時,我不禁有些驚奇了。

“你瞧,簡,已經打過仗了,而且獲得了勝利。”我被這樣的說話方式嚇了一跳,沒有立即做出回答。

猶豫了一陣子後,說道:“可是你確信自己不是那種為勝利付出了重大代價的征服者嗎?如果再打一仗就有可能把你毀掉?”“我以為不會。要是會,並沒多大關係。我永遠也不會自願去參加另一次這樣的爭鬥了。爭鬥的結局是決定性的,現在我的前進的道路已被掃清,我為此而感謝上帝!”說完,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文件和沉默中去了。

我們彼此間的歡樂(即黛安娜的、瑪麗的和我的)漸漸地趨於平靜了。我們恢複了以往的習慣和正常的學習,聖·約翰在家裏呆的時間更多了,與我們一起坐在同一個房間裏,有時一坐幾小時。這時候瑪麗繪畫;黛安娜繼續她的《百科全書》閱讀課程(使我感到驚訝和敬畏);我閱讀德文;他則思索著自己神秘的學問,就是某種東方語言,他認為要實現自己的計劃必須要掌握它。

他幾乎就這麼整天忙著,坐在自己的角落裏,安靜而投入。不過他的藍眼睛往往會離開那些看上去天書一樣的語法,轉來轉去,有時會出奇地緊盯著我們這些人,一與別人的目光相遇就會立即收斂,但不時又轉過來搜索我們的桌子。我感到非常納悶,不明其意。我也覺得奇怪,雖然在我看來每周一次上莫爾頓學校是件小事,但他每次一定要恰到好處地表示滿意。更使我難以理解的是,要是某一天天氣不好,落雪下雨,或者風很大,她的妹妹們會勸我不要去,而他必定會無視她們的關心,鼓勵我不顧天氣的惡劣去完成使命。

“簡可不是那種你們所說的那種弱者,”他會說,“她會頂著山風,暴雨,或是幾片飛雪,比我們誰都強。她體格健壯富有適應性,比很多身強力壯的人更能適應天氣的變化。”

我回到家裏,雖然有時風吹雨淋,疲憊不堪,卻從不敢抱怨,因為我明白一嘀咕就會惹他生氣。無論何時,你堅韌不拔,會使他高興,反之,則特別惱火。

一天下午,我卻請假呆在家裏,因為我的確感冒了。他的妹妹們替我去了莫爾頓,我坐著讀起席勒的小說來。他在破譯雞爪一樣的東方渦卷形字體。我換做練習翻譯時,碰巧朝他的方向看了看,突然發覺自己正處於那雙藍眼睛的監視之下。它徹徹底底,一遍遍地掃視了多長時間,我已無法知道。他的目光銳利而冷漠,刹那之間我有些迷信了——好像同某種不可思議的怪物同在一個屋子裏。

“簡,你在幹什麼?”“學習德語。”

“我以為要你放棄德語,改學印度斯坦語。”“你不是當真的吧?”“完全當真,我會告訴你為什麼。”隨後他繼續解釋說,印度斯坦語是他目前正在學習的語言,學了後麵容易忘記前麵。要是有個學生,對他會有很大幫助,他可以向他的學生一遍遍重複那些基本知識,以便使那些拗口的知識牢記在自己的腦子裏。究竟選我還是他的妹妹們,他猶豫了許久。選中了我,是因為他看到我比任何一位都坐得住。我願意幫他忙嗎?也許我不必作太長時間的犧牲,因為離他遠行的日子僅僅有三個月了。

聖·約翰這個人不是輕易就可以推辭掉的。他讓你覺得,他的每個想法,不管是痛苦的,還是愉快的,都是那麼刻骨銘心,無法磨滅的。我隻好同意了。黛安娜和瑪麗回到家裏,前一位發現自己的學生轉到了她哥哥那裏,便大笑不止。她和瑪麗都認為,聖·約翰一定說服不了她們走這一步。他平靜地答道:

“我知道。”

我逐漸發現他是位耐心、克製而又很嚴格的老師。他希望我做得很多,而一旦我滿足了他的希望,他又會以自己的獨特的方式表示讚許。漸漸地他產生了某種能夠左右我的力量,使我的頭腦沒了自由。他的讚揚和注意比他的冷淡更有控製作用。隻要他在,我就再也不能談笑風生了,因為有一種糾纏不休的直覺,提醒我他討厭輕鬆活潑(至少表現在我身上時)。我完全感到隻有態度嚴肅,做著一本正經的事兒才使他快意,因此凡他在場的時候,就不可能有別的想法。我覺得自己置身於一種使人僵化的魔力之中。他說“去”,我就去,他說“來”,我就來,他說“幹這個”,我就去幹。但是我不喜歡受人奴役,很多次都希望他像以前那樣忽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