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沒有避免同我交談,他甚至與以往那樣每天早晨都把我叫到他書桌旁。我擔心他心中的墮落者有一種秘而不宣,也不為純潔的基督徒所欣賞的樂趣,表明他能多麼巧妙地在以往的言談交往中,從每個行動和每句話裏,抽掉某種曾使他的言語和風度產生嚴肅魅力的關心和讚許心情。對我來說,他實際上已不再是能說能笑的活體,而是一塊沒有感情的大理石。他的眼睛是一塊又冷又亮的藍寶石,他的舌頭是說話的工具——僅此而已。
他離家之前,我偶然見他在日落的園子裏慢慢地散步。瞧著他的清瘦頎長身影,我以為起這個眼下雖然與我有些感情隔膜的人,卻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是我的近親,心裏便感動得打算做最後一次努力,恢複我們之間友誼。我出門了,向他走去,他倚著小門站著,我立刻直截了當地說:
“聖·約翰,我心情非常煩惱,因為你還在生我的氣,還是讓我們成為朋友吧。”
“但願我們是朋友。”他一麵不冷不熱地回答,一麵仍然仰望著旭旭上升的月亮,我走近他時他早已那麼凝視了。
“不,聖·約翰。我們並不像過去那樣的朋友了,這你是知道。”
“難道我們不是嗎?這話不對。就我來說,我並沒希望你倒黴,而是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相信你,聖·約翰,因為我相信你不會希望別人不幸,不過既然我們是親戚,我就希望你會給我多一份愛,超過你施予一般陌生人的博愛。”
“當然,”他說,“你的願望是合理的,我絕沒有把你當成陌生人。”
這話說得沉著鎮靜,但也是折磨人地令人灰心喪氣。要是我聽任自尊和惱怒的擺布,我會立刻轉身走掉,但是我內心有某種比那些感情更強烈的東西在湧動。我十分敬佩我表兄的能力和為人,他的友誼對我來說很珍貴,失去它會使我心裏非常痛苦。我不會那麼快就放棄重新征服的念頭。
“難道我們就要這樣分別嗎?聖·約翰?你就這麼離開我去印度,不說一句更好聽的話嗎?”
他這會兒已經不看月亮,把麵孔轉向了我。
“我去印度就是離開你嗎,簡?什麼!你不去印度?”
“你說我要去,除非嫁給你。”
“你將不同我結婚!你堅持這個決定?”讀者呀,你可同我一樣知道,這些冷酷的人能賦予他們冰一般的恐怖嗎?知道他們一動怒多麼像高山雪崩嗎?一不高興多麼像冰海崩裂嗎?
“不,聖·約翰,我不嫁給你,我始終堅持自己的決定。”
崩裂的冰雪抖動著往前滑了一下,但還沒有塌下來。“再說一遍,為什麼拒絕我?”他問。
“以前我回答過了,因為你不愛我。現在我回答:因為你十分恨我。要是我跟你結婚,你會要我的命,現在就快要了我的命了。”
他的嘴唇和臉部頓時蒼白——很白很白。“我會要你的命——我現在就在要你的命?你這話既凶狠又不切合實際,不像是女人說的。你根本就不該這麼說。這些話暴露了你心靈的一種不幸狀態,應該受到嚴厲的懲罰,而且是不可饒恕的。但是人的天性是寬恕他的同胞,即使是寬恕他一百次。”
這下可糟了。我原是希望從他的腦海裏抹去以往的傷痕,沒想到它堅韌的表麵上打上了更深的烙印,我已經把它烙到裏麵去了。
“現在你是真的恨我了,”我說,“再要同你和解也沒必要了,我知道我已把你變成了永久的敵人。”
這些話好似雪上加霜,因為說中了事實使人更加傷心。沒有血色的嘴唇抖動著一下子哆嗦起來。我知道我已煽起了發瘋一般的憤怒。我心裏難過不已。
“你完全誤解了我的話,”我立刻抓住他的手說,“我不想讓你難受或痛苦——真的,我絕沒有這個意思。”
他苦笑著——非常堅決地粗暴地把手抽了回去。“我以為,現在你收回你的承諾,根本不去印度了,是嗎?”長時間的沉默之後他說。
“不,我要去的,隻是當你的助手,”我回答。接著是一陣很長的沉默。在這間隙,天性與情理之間究竟如何搏鬥著,我無法說清楚,他的眼睛閃著奇異的光芒,奇怪的陰影掠過他的麵孔。他終於開口了。
“我以前曾向你說明,像你這個年紀的單身女人,陪伴像我這樣的單身男人是解釋不清的。我把話已說到這樣的地步,我以為你不會再提起這個打算了。很遺憾你居然還是提了——為你感到遺憾。”
我打斷了他。類似這種具體的責備反而立刻給了我反駁的勇氣。“你要通情達理,聖·約翰!你近乎胡言亂語了。你假裝對我所說的感到震驚,其實你並沒有,因為像你這樣出色的腦袋,不可能那麼遲鈍,或者自負,以至於誤會我的意思。我再說一遍,要是你願意,我可以當你的副牧師,而絕不是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