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第二天寒空裏忽又蕭蕭的下起雨來,倪龍庵感冒了風寒,還睡在床上,質夫一早就跑上龍庵的房,將昨晚失火的事情講給了他聽,他也歎著說:
“翠雲真是不幸呀!可惜我又病了,不能去看她,並且現在身邊錢也沒有。不能為她盡一點力。”
質夫接著說:
“我想要明先出五十元,你出五十元,我出五十元,送她。教她好做些更換的衣服。下半天課完之後,打算再進城去看她,海棠的東西我都為她搬出了,大約損失也是不多的。”
這一天下午,質夫冒雨進城去一看,鹿和班隻燒去了菊花、翠雲的兩間房子和海棠的裏半間小屋。海棠的房間,已經用了木板修蓋好,海棠一家,早已搬進去住好了。質夫想問翠雲的下落,海棠的假母隻說不知道,不肯告訴質夫,質夫坐了一會出來的時候,卻遇見了碧桃。碧桃紅了一紅臉,笑質夫說:
“你昨晚上沒有驚出病來麼?”
質夫跑上前去把她一把拖住說:
“你若再講這樣的話,我又要咬你的嘴了。”
她討了饒,質夫才問她翠雲住在什麼地方。她領了質夫走上巷口的一間同豬圈似的屋裏去。一間潮濕不亮的丈五尺長的小屋裏坐滿了些假母妓女在那裏吊慰翠雲。
翠雲披散了頭發,眼睛哭得紅腫,坐在她們的中間。質夫進去叫了一聲:
“翠雲!”
覺得第二句話說不出來,鼻子裏也有些酸起來了。翠雲見了質夫,就又哭了起來。那些四周坐著的假母妓女走散之後,翠雲才斷斷續續的哭著說:
“於老爺,我……我……我……怎麼,……怎麼好呢!現在連被褥都沒有了。”
質夫默坐在了好久,才慢慢地安慰她說:
“偏是龍庵這幾天病了,不能過來看你。但我已經同他商量過,大約他與許明先總能幫你的忙的。”
質夫看看她的周圍,覺得連梳頭的鏡盒都沒有,就問她說:
“你現在有零用錢沒有?”
她又哭著搖頭說:
“還……還有什麼!我有八十幾塊的鈔票全擺在箱子裏燒失了。”
質夫開開皮包來一看裏麵還有七八張鈔票存在,但拿給了她說:
“請你收著,暫且當作零用罷。你另外還有什麼客人能幫你的忙?”
“另外還有一二個客人,都是窮得同我一樣。”
質夫安慰了她一番,約定於明天送五十塊錢過來,便走回學校內去。
八
耶穌的聖誕節近了。一九二一年所餘也無幾了。晴不晴,雨不雨的陰天連續了幾天,寒空裏堆滿了灰黑的層雲。今年氣候說比往年暖些,但是A城外法政專門學校附近的枯樹電杆,已在寒風裏發起顫來了。
質夫的學校裏,為考試問題與教職員的去留問題,空氣緊張起來。學生向校長許明先提出了一種要求,把某某某某的幾個教員要去,某某某某的幾個教員要留的事情,非常強硬的說了,質夫因為是陸校長聘來的教員,並且明年還不得不上日本去將卒業論文提出,所以學生來留的時候,確實的覆絕了。
其中有一個學生,特別與質夫要好,大家推他來留了幾次,質夫隻講了些傷心的話,與他約了後會,宛轉的將不能再留的話說給他聽。
那純潔的學生聽了質夫的殷殷的別話,就在質夫麵前哭了起來,質夫的灰頹的心,也被他打動了。但是最後質夫終究對他說:
“要答應你再來也是不難,但現在雖答應了你,明年若不能來,也是無益的。
這去留的問題,我們暫且不講罷。”
同事中間,因為明年或者不能再會的緣故,大家輪流請起酒來,這幾日質夫的心裏,被淡淡的離情充滿了。
有一個星期六晚上,質夫喝醉了酒,又與龍庵、風世上鹿和班去,那時候翠雲的房間也修益好了。燒燒鴉片煙,講講閑話,已經到了十二點鍾,質夫想同海棠再睡一夜,就把他今晚不回去的話說了。龍庵、風世走後,海棠的假母匆匆促促地對質夫說:
“今晚對不起得很,海棠要上別處去。”
質夫一時漲紅了臉,心裏氣憤得不堪,但是膽量很小虛榮心很大的質夫,也隻勉強的笑了一臉,獨自一個人從班子裏出來,上寒風很緊的長街上走回學校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