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出乎意外地,父親突然抽抽咽咽地哭出聲來,一個孩子似的。
屋子裏悄悄地隻聽得他蒼老的聲音,有氣沒力地抽咽著,過了一回又咳嗽了起來,咳得那麼厲害,咳了半天才慢慢兒的平靜了一下,低低地呻吟著,一隻疲倦的老牛的歎息聲似的,彌漫了這屋子。
許多埋怨的眼光看著我,我低下了腦袋,我的心髒為著那一起一落的呻吟痛楚著,一麵卻暗暗地憎恨父親不該那麼不留情麵地叫人難堪,一麵卻也後悔剛才不應該那麼固執。我知道我剛才刺痛了他的心,他是那麼寂寞,他以為他的兒子都要拋棄他了。
到這時候,大家才猛的醒過來似的,倒茶的倒茶,拿湯藥的拿湯藥,全零落地跑到父親房裏去,隻有那個姑表的小梅姊躺在外麵的煙鋪上,呆呆地望著我。我想進去又不敢,隻怕父親見了我,又觸動了氣。沉重的呻吟一陣陣地傳了出來,我的身子一陣陣地發著抖,那麼不幸地給大家擯棄了似的,坐在那兒想到三年前在外麵浪遊了兩個多月,半身債半身病的跑回家來,父親也是那平靜地躺在煙鋪上,那時他隻——“你那麼隨便跟酒肉朋友在外麵胡鬧,可知道家裏是替你多麼擔著心啊!”很慈祥地說了一句,便吩咐我在家裏住兩個禮拜,養好了病,才準回學校去。
“怎麼今天會那麼反常地動著肝火呢?”好像到現在才明白父親是病得很厲害了似的,慌張了起來。
模模糊糊地我看見小梅姊從煙鋪那兒走過來,靠到桌子旁邊,瞧了我一會,於是又聽見她輕輕的對我說:
“你瞧,二舅舅的病怎麼樣?不相幹吧?”
我看著她,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看這病來得古怪,頂多還有五六天罷咧。二舅母現在是混的,不會知道,我也不能跟她說。你應該拿定主意,快辦後事吧。”
我不懂,我什麼也不懂,我不明白她是誰,我不明白她是說的什麼話,我沒有了知覺,沒有了思慮,隻茫然地望著她。忽然,我打了個寒噤,渾身發起抖來,隻一刹那,我明白了,我什麼都明白了,我明白她是誰,我明白她在說的什麼話。一陣不可壓製的,莫名其妙的悲意直衝了上來,我的嘴唇抽搐著,腦袋漲得發熱,突然地我又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明白了。我一股勁兒的衝到自己房裏,鎖上了門,倒在床上。好半天,才聽見自己在哭著,那麼傷心地,不顧羞恥地哭著,才覺得一大串一大串的眼淚從腮幫兒那兒掛下去,掛到耳根上,又重重地掉在枕上;才聽見媽在外麵:
“朝深!朝深!”那麼地嚷著。
靜靜地聽了一會,又莫名其妙地傷心起來,在床上,從這邊滾到那邊,那邊滾到這邊,淘氣的孩子似的哭得透不過氣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弄開了門,走了進來,坐在床沿那兒,先隻勸著我:
“別那麼哭,你爸聽著心裏難受的。”
慢慢兒的她的眼皮兒紅起來了,眼淚從眼角那兒一顆顆的滲了出來。我卻靜靜地瞧著她,瞧著她,盡瞧著她。我瞧著那眼淚古怪地掛下來,我瞧著她從口袋裏掏出手帕來,我瞧著她傷心地抽咽著。可是我又模糊起來,我好奇地瞧著她的眼淚,一顆顆的滲出來,一顆顆地,那麼巧妙地滴到床巾上,滲到那棉織物裏邊。
“多麼滑稽啊!”那麼地想著。
我想笑,可是心髒卻怎麼也不肯鬆散下來,每一根中樞神經的纖維組織全那麼緊緊地繃著,隻覺得笑意在嘴邊溜蕩著,嘴卻抽搐著,怎麼也不讓這笑意浮上來。
躺著,躺著,瞧那天色慢慢兒的暗下來,一陣瞌睡順著腿往上爬,一會兒我便睡熟了。
“醫生來了!”樓下,老仆人大聲地喊。
我猛的跳了起來,腿卻疲倦得發軟,在床邊坐了一回兒,才慢慢兒的想起了剛才的事,不由有點兒好笑。
“神經過敏啊!可是爸真的會病死了嗎?真的會病死了嗎?”——不信地。
走到外麵,醫生已經坐在那兒抽雪茄,父親,兩隻手扶著二弟的肩膀,腦袋靠著他的脊梁,呻吟著,一個非常老了的人似的,一步步地在地板上麵拖著,媽在旁邊扶著,走到門檻那兒,他費力地想提起腿來跨過門檻,可是怎麼也跨不過去。媽說:
“還是回進去,請醫生到房裏來診吧。”
父親一麵喘著氣,一麵搖著腦袋,還是拚命地想跨過門檻來。我連忙趕上去,一隻手托著他的肋骨,一隻手提著他的腿,好容易才跨過了門檻。父親穿著很厚的絲棉袍子,外麵再罩著件團龍的絲絨背心,隔著那件袍子,在我手上托著的是四條肋骨,摸不到一點肉,也摸不到一層皮,第一次我知道父親真的是消瘦得連一點肉也沒有。走著走著,在我眼前的父親像變成紙紮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