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真的會病死了嗎?真的會病死了嗎?”又那麼地問著自己,不信地。
坐到醫生前麵,父親腦袋枕著自己的手臂,讓他診了脈,看了舌苔,還那麼地問著醫生:
“你瞧這病沒大幹係吧?”一麵在嘴上堆著笑勁兒。父親跟誰講話,總是這麼在臉上堆著笑勁兒的,可是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他的笑臉像是哭臉。
“病是不輕……”醫生微微地搖著腦袋,一麵瞧著他,懷疑似的。
“總可以好起來吧?”
父親是那麼地渴望著生啊!他是從來不信自己會死的;他是個倔強的人,在命運壓迫下,頹唐地死了,他是怎麼也不願意的。
“總會好起來吧!”醫生那麼地說了一句,便念著脈案,讓坐在對麵的門生抄下來。
父親坐在那兒靜靜地聽著他念,聽了一回兒忽然連接著打起嗝來,一邊喘著氣,枕著自己的手臂。媽便說:
“到裏邊去躺著吧。”
父親不作聲。
“請進去吧,不必客氣,請隨便吧。”
等醫生那麼說了,父親才撐著桌子站了起來:
“那麼,對不起,我失陪了。”很抱歉地說著,吩咐了我站在外麵伺候醫生,才叫二弟扶著走到裏邊去。
父親是那麼地不肯失禮,不肯馬虎的一個古雅的紳士;那麼地不肯得罪人家,那麼精細的一個中國商人——可是為什麼讓他生在這流氓的社會裏呢?為什麼呢?他的一生隻是受人家欺騙,給人家出賣,他是一個曆盡世故的老人,可是他還有著一顆純潔的,天真的,孩子的心;他的暮年是那麼頹盾,那麼地受人奚落,那麼地滿腹牢騷,卻從不責怪人家,隻怪自己心腸太好。天哪,為什麼讓那麼善良的靈魂在這流氓的社會裏邊生長著啊!
醫生開了藥方,搖著他的大扇子道:
“這是心病,要是今年正月裏開頭調理起來還不嫌遲,現在是有點為難了,單瞧這位老先生頭發全一根根的豎了起來,這是氣血兩衰,津液已虧,再加連連打嗝,你們還是小心些好。”
聽了他的話,媽便躺在煙鋪上哭了起來,我一麵送他下樓梯,一麵卻痛恨著他,把他送到門口:
“爸真的會病死了嗎?那麼清楚的人怎麼一來就能死呢?”那麼地想著走了上來,到父親房裏,隻見他閉著眼躺在那兒,一個勁兒的打嗝,打一個嗝,好好地躺著的身子便跳一下,皺著眉尖,那麼痛苦地。
我瞧著他,心髒又緊縮起來了,可是怎麼也不肯相信父親那麼一病就會病死了的,這簡直是我不能了解的事。
父親的嗝越打越厲害,一個緊似一個,末了,打著打著便猛的張開了嘴沒了氣,眼珠子翻了上去,眼皮蕭住了一大半的眼球,瞳人停住在眼皮裏邊不動了,腦袋慢慢兒的從枕頭上麵滑下來,連忙——“爸!爸!”地叫著他,才像從睡夢裏給叫回來似的睜了睜眼,把腦袋重新放到枕上麵,閉上了嘴,輕輕地打著嗝,過了一會兒,猛的打了個嗝,張開了嘴,眼珠子又翻了上去。又連忙叫著他,才又忽然跳了一下似的醒了過來,他是那麼痛苦地,那麼困難地在掙紮著,用他的剩餘的生命力,剩餘的氣息。那時我才急了起來,死盯住他的眼珠子看著,各種各樣的希望,各種各樣的思想混合酒似的在我神經那兒混和著。我想跪下來祈禱,我想念佛,我想齧住父親的人中,我想盡了各種傳說的方法,可是全沒做,隻發急地盯住他的眼珠子,捉住了他的手,手已經冷了,冰似的,脈息也沒了,浮腫著,肌色很紅潤地。許多人全跑了進來,站在床邊,不動也不說話。媽隻白癡似的坐在床沿那兒摸著他的手,替他搓著胸口,一麵悄悄地淌著眼淚。
我聽見了死神的翅膀在拍著,我看見黑色的他走了進來,我看見他站到父親床邊,便懇求著他,威嚇著他,我對他說著,也對自己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