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一個人就能那麼地死了嗎?一個善良的靈魂?”

差不多挨了一個半鍾頭,父親的嗝才停止了,呼吸平靜了下來,平和地,舒服地躺在那兒。

“好了!不相幹了!人是不能就那麼地死了的。”

我摸著他的腳,腳像一塊冰,摸著他的手,手還是冰似的沒有脈搏,順著手臂往上摸,到胳膊肘那兒,皮膚慢慢兒的暖了起來,在我觸覺下的父親的皮是枯燥的瑞典紙,骨骼的輪廓的有著骷髏的實感,那麼地顯明啊。

父親的眼珠子忽然睜了開來,很有精神的人似的:

“笨小子!這地方兒也能冷了嗎?”

我差一點跳了起來,他醒了,清醒了,不會死了,全身的骨節全鬆散起來,愉快起來。

父親慢慢兒的在站著的人的臉上瞧了一瞧,道:

“你們的伯父呢?”

“在樓下。”不知道哪個說。

我連忙跑下去,跑到樓下,卻見伯父正拿著父親的鞋子叫仆人照這大小去買靴,院子裏放了紙人紙馬,還有紙轎錫箔,客堂上麵燒著兩枝大紅燭。

“傻子呢!人也清醒了!”暗暗地笑著,把伯父叫了上去。

“兆文!兆文!”在父親的耳朵旁邊伯父輕輕地叫著。

父親慢慢兒的睜開眼來道:“把我的枕頭墊高些。”

二弟捧著他的腦袋,我給加了個枕頭,父親像舒服了些似的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珠子,又像睡過去了,他的腦袋一點點的從枕頭那兒滑下來,滑到床巾上,於是又睜開眼來:

“怎麼把我的枕頭拿了呢?”聲音微弱到聽不見似的。

我們捧著他的腦袋給放在枕頭上麵,他又閉上了眼珠子,媽便湊在他耳朵旁邊說道:

“大伯在這兒……”

“噢!”猛的睜開眼來,瞧了瞧我們,又靜靜地瞧了回伯父,想說什麼話似的,過了一回,才說:“沒什麼,我想怎麼不見他。”

“爸,你想抽煙嗎?我噴給你,可好?”媽坐在床上,捧著他的腦袋。

“不用!”父親非常慢地回過腦袋來,瞧著她,瞧著她,盡瞧著她,忽然他的眼珠失去了光彩,呆呆地停住在那兒。

“爸!爸!”媽發急地叫著。

父親不作聲,眼皮兒慢慢兒的垂了下來,蓋住了眼珠子,媽招著手叫我們上去喊他。

“爸!”

“爸!”

於是他的臉痙攣著,他的嘴動著動著,想說什麼話似的。我看得出他是拚命地在掙紮。

“爸!”

“爸!”

於是他的嘴抽搐著,忽然哭了出來,沒有聲音,也沒有眼淚,兩掛鼻涕從鼻子裏邊淌出來,腦袋從媽手裏跌到床上,他的嘴閉上了,眼也閉上了,垂著腦袋,平靜地,像一個睡熟了的人似的。

“真的就那麼地死了嗎?”

天坍了下來,坍到我一個人腦袋上麵,我糊糊塗塗的跑了開去,坐在地上,看他們哭,看他們替他著衣服,我什麼也不明白,什麼也不想,我不懂什麼是死,什麼是生,我隻古怪地坐在地上,沒有眼淚,也沒有悲哀,完全一個白癡似的。

每天,我們母子五個人靜靜地坐著,沒一個吊客來,也沒一個親戚來,隻有我們五個孤獨的靈魂在初夏的黃昏裏邊默默地想著父親。

從前,這時候,門鈴響了一下,老仆人開了門,咳嗽著走了進來的是父親,我們聽得出他的腳聲,他的咳嗽,他的一切,對於我們,是那麼地熟悉的。

沒有了咳嗽,沒有了門鈴,每天到這時候,門鈴響了一下,便——“爸啊!”

“爸啊!”

“爸啊!”

那麼地懷念著父親。

我們怎麼也不相信父親是已經死了,總覺得他在外麵沒回來似的,聽到一聲咳嗽,一聲門鈴,五顆心就跳了起來。

“爸啊!”

“爸該回來了吧!”

我們五個人,每個黃昏裏邊,總靜靜地坐在幽暗的屋子裏等著,等那永遠不會回來了的父親,咳嗽著,一個非常老了的人似的撐著樓梯那兒的扶手一步步地走上來,和一張慈祥的臉,一個親切的聲音一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