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經過一番收拾,越顯得十分明亮,關懷的眼睛忽然移到屋角一座石像上頭。他指著對女兒說:“那就是你媽媽去世前兩三點鍾的樣子。”承懽說:“姊姊也曾給我說過那是媽媽,但我準知道爸爸屋裏那個才是。我不信媽媽的臉難看到這個樣子。”他撫著承懽的顱頂說:“那也是好看的。你不懂得,所以說她不好看。”他越說越遠,幾乎把方才所說的忘掉,幸虧承歡再用話語提醒他,他老人家才接續地說下去。

他說:“我的搬家計劃,被你媽媽這一死就打消了。她的身體已藏在這可羞的土地,而且你和阿懽年紀又小,服事你們兩個小姊妹還忙不過來,何況搬東挪西地往外去呢?因此,我就定意要終身住在這裏,不想再搬了。”

“我是不願意雇人在家裏為我工作的。就是乳母,我也不願意雇一個來乳育阿懽。我不信男子就不會養育嬰孩,所以每日要親自嚐試些乳育的工夫。”承懽問:“爸爸,當時你有奶子給我喝嗎?”關懷說:“我隻用牛乳喂你。然而男子有時也可以生出乳汁的。……阿歡,我從前不曾對你說過孟景休的事麼?”承歡說:“是,他是一個孝子,因為母親死掉,留下一個幼弟,他要自己做乳育工夫,果然有乳漿從他的乳房溢出來。”關懷笑說:“我當時若不是一個書呆子,就是這事一定要孝子才辦得到,貞夫是不許做的。我每每抱著阿懽,讓她啜我的乳頭,看看能夠溢出乳漿不能,但試來試去,都不成功。養育的工夫雖然是苦,我卻以為這是父母二人應當共同去做的事情,不該讓為母的獨自擔任這番勞苦。”

承歡說:“可是這事要女人去做才合宜。”

“是的。自從你媽媽沒了以後,別樣事體倒不甚棘手,對於你所穿的衣服總覺得肮髒和破裂得非常的快。我自己也不會做針黹,整天要為你求別人縫補。這幾乎又要把我所不求人的理想推翻了!當時有些鄰人勸我為你們續娶一個……”

承歡說:“我們有一位後娘倒好。”

那老人家瞪著眼,口裏盡力地吸著雪茄,少停,他的聲音就和青煙一齊冒出來。他鄭重地說:“什麼?一個人能像禽獸一樣,隻有生前的恩愛,沒有死後的情愫嗎?”

從他口裏吐出來的青煙早已觸得承懽康康地咳嗽起來。她斷續地說:“爸爸的口直像王家那個破灶,悶得人家的眼睛和喉嚨都不爽快。”關懷拍著她的背說:“你真會用比方!……這是從外洋帶回來的習慣,不吸它也罷,你就拿去擱在煙盂裏罷。”承懽拿著那枝雪茄,忽像想起什麼事似的,她定到屋裏把所撿的樹葉拿出來,對父親說:“爸爸吸這一枝罷,這比方才那枝好得多。”她父親笑著把葉子接過去,仍教承懽坐在膝上,眼睛望著承歡說:“阿歡,你以再婚為是麼?”他的女兒自然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這重要的問題。她隻嘿嘿地望著父親兩隻靈活的眼睛,好像要聽那兩點微光的回答一樣。那回答的聲音果如從父親的眼光中發出來——他凝神瞧著承歡說:“我想你也不以為然。一個女人再醮,若是人家要輕看她,一個男子續娶,難道就不應當受輕視嗎?所以當時凡有勸我續弦的,都被我拒絕了。我想你們沒有母親雖是可哀,然而有一個後娘更是不幸的。”

門前的海潮音,後園的蟋蟀聲,加上簷牙的鐵馬和樹上的夜啼鳥,這幾種聲音直像強盜一樣,要從門縫窗隙間闖進來搗亂他們的夜談。那兩個女孩子雖不理會,關懷的心卻被它們搶掠去了。他的眼睛注視著窗外那似樹如山的黑影。耳中聽著那鍾錚錚鐺鐺、嘶嘶嗦嗦、汩汩穩穩的雜響,口裏說:“我一聽見鐵馬的音響,就回想到你媽媽做新娘時,在洞房裏走著,那腳釧鈴鐺的聲音。那聲音雖有大小的分別,風味卻差不多。”

他把射到窗外的目光移到承歡身上,說:“你媽媽姓山,所以我在日間或夜間偶然瞧見尖錐形的東西就想著山,就想著她。在我心目中的感覺,她實在沒死,不過是怕遇見更大的羞恥,所以躲藏著,但在人靜的時候,她仍是和我在一處的。她來的時候,也去瞧你們,也和你們談話,隻是你們都像不大認識她一樣,有時還不瞅睬她。”承懽說:“媽媽一定是在我們睡熟時候來的,若是我醒時,斷沒有不瞅睬她的道理。”那老人家撫著這幼女的背說:“是的。你媽媽常誇獎你,說你聰明,喜歡和她談話,不像你姊姊越大就越發和她生疏起來。”承歡知道這話是父親造出來教妹妹喜歡的,所以她笑著說:“我心裏何嚐不時刻惦念著媽媽呢?但她一來到,我怎麼就不知道,這真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