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李尋歡在上初一時插班坐到我旁邊的。搬來那天整整一卡車都是部隊配置的那種又結實又笨重毫無美感的家俱。他爸的身份是軍代表,同來的還有他的母親和瘦得像煙槍一樣的姐姐。

晚飯後我溜出家門去玩,就要經過他家住的二樓。李尋歡爸嚴肅的外表和出眾的雄健身軀,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後來院裏暗傳他爸出事了,是啥子生活作風問題。原以為戴大蓋帽的公安會讓他爸人間消失,誰知他不藏不躲,每到吃完晚飯,就坐在家門口聽那時挺希罕的半導體,自顧著花生米下江津老白幹,直到收音機的節目變成了交流聲才醉熏熏回屋。我每次經過他麵前時都是一場折磨,看著一大盤活蹦亂跳的花生米,哈拉子會把牙床泡鬆,腳軟得邁不動步。但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根枯枝,禪定般空空洞洞。而李尋歡要同我們玩,得在他爸喝高了的時候,還必須趕在他爸關門落鎖之前溜回去。否則就不是他侍候他爸,而是他爸用拳腳侍候他了。

父親曾嚴肅警告我不能招惹他爸,說他爸在示威,表達對擼掉黨內外一切職務的不滿。(這是我第一次聽說示威——原來示威是如此幸福,居然有油酥花生米隨便吃!)

多年以來李尋歡絕口不提他父親,有一次偶而提到也是滿臉不屑:我最看不起的就是打小孩的父親,隻有沒本事的父親才打小孩。

他挨打最慘的一次,是偷家裏的“中華”煙跟留級在我班的向東換自行車騎,被他爸發現後扇個半死,差點腦震蕩。父母雙雙殞於工傷的向東更是嚇得不敢出門,被堵在屋裏讓他爸甕中捉鱉,挨了幾老拳,又被逼著對躲在門外的李尋歡發誓絕交才完事。

大男人欺負孤兒,這事傳開後他爸就臭啦。如果說通奸還有人同情,怪他媽長年患婦科病,但對無辜的孩子揮動老拳就為人不恥了。大人們教育自家的小孩從遠離賭博遠離黃色歌曲開始,最後都以遠離李代表的小孩結束。

向東因挨打跟李尋歡結下了梁子。

全院的少年因正義跟李尋歡絕交。

被孤立的李尋歡埋頭讀書,低頭走路,更加沉默寡言。看得我心酸,於是沒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我就接受了平生第一次賄賂——他的一盒步槍子彈殼,充當和事佬。

向東聽到李尋歡願意和解,一直沉默無語,學大人一樣雙手環抱胸前,看我的眼神像看叛徒莆誌高。我拿人手軟,看李尋歡躲在樓角探頭探腦,隻好不客氣地使出李尋歡對付我的那招:收買!

在學校操場的一角,向東看到夢昧以求的劉三姐全套畫片時,矜持表情瞬間崩潰,兩手抽看豔照,眼睛像手電筒不斷放光。有戲,我忙招李尋歡過來。他手足無措的站在向東麵前,掏出一包“鳳凰”香煙遞給向東。向東躊躇片刻,伸手接過,於是倆人咧嘴笑了,盡解前嫌。然而向東的笑意才蕩漾到嘴角就消失了,目光看矮一頭的對手就像看挨打的沙袋,停頓了一下就跳了過去,衝我直眨眼。我一看他眼神就知道壞了——這是一個天蠍座的人,肯記仇。

這是1980年的春夏之交,我們愛玩一種“半夜雞叫”的遊戲,說的是一個叫周扒皮的壞財主,為讓長工多幹活不等天亮就把公雞捅醒打鳴,久走夜路遇到失眠症患者高玉寶窺破玄機,惹來長工們一頓憤怒的暴扁。現在我可以坦白承認,這個遊戲之所以讓年輕的我們愛不釋手,就是可以名正言順的對扮演周扒皮的家夥一頓老拳,而不用擔心被揪到全校師生前開批鬥大會.

於是,重新跟大家玩在一起的李尋歡就擔當起“周扒皮”這個角色,舊腫剛消新傷又起,我驚詫向東的拳腳同他的心場一樣硬。就這樣,他還拍著我肩膀,對奄奄一息的“李扒皮”呶著嘴說:“有仇報仇,無仇打欺頭!”嚇得我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