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水馬龍的大街。
聳入雲霄的大廈。
這是個有些陽光的午後。在嵌著“心緣婚姻介紹所”寫字間的旁邊,有一間五十多平米的茶房,一個富態的中年婦人抽著煙,胡亂翻著過期的時裝雜誌,她的麵前放著沒動的果茶。
吧台上懸掛的鬧鍾剛敲擊下午兩點,李尋歡踏著鍾聲匆匆進門,他掃視一眼空蕩蕩的大廳,直奔婦女的座位,熱情洋溢:“你是安紅女士吧?讓你久等啦!”
安紅矜持微笑,算是默認。
李尋歡一邊脫大衣,一邊揮退拿著茶單湊上前的服務員,對安紅說:“聽張姨介紹,你是千萬身家,怎麼也來婚介所湊熱鬧?”
“我哪有她說的這麼好,下崗女工而已。”
“此話當真?”
“一句不假。”
“對不起,我突然想起,我有一個合同等著簽。”聽對方的處境在地獄十九層,比他還低一層,他起身便走,一秒鍾都不想瞎耽誤,讓女人終於知道什麼叫一點麵子都不給。你多呆幾分鍾會死人啊?她恨恨地想。
在大廳,他撥通婚介所的電話,鳴冤叫曲:“張姨,我都快辦老年證了,你還拿下崗女工來搪塞?我告訴你,今天我兩筆生意都為這事泡湯了,你不把打的費給我報銷,就趕快去買人壽保險。”
正在7樓上等好消息的張姨很詫異,沒好氣地聽完李尋歡的抱怨,才點撥他順便黑他一下:“你也是我們的老會員了,做事怎麼這麼缺心眼?你說,哪個千萬富豪頭上刻著字,那不是遭綁票嗎?人家安紅在考驗你,你青光眼你白內障沒看出來,還衝我發脾氣,還拿黑幫語言威脅老娘,你到西門一帶稱二兩毛線紡一紡,看我張素芬是嚇大的嗎?”
他連連道歉,沒聽完就嚇得掛了機。自從十年前第一次離婚開始,他經曆了七次離婚,越離越膽小,越離越窮困潦倒,他仿佛覺得有個叫黴運的東西如影相隨,以至他的人生曾充滿憧憬,可每往前走一步,每作出一次選擇,都永遠是一個結果——失敗。為破魔障,也為了活得不窩囊,他曾在五年前當著一大幫朋友的麵發誓:45歲前不成功,從蜀都大廈的36層懸轉餐廳跳下來!成功雖然沒有標準,但有房有車有企業應該是底線。現在是07年1月17日,離大限還有180天,他必須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於是他返身上樓。
吧台前,安紅在結帳,李尋歡氣喘噓噓跑上前,把她的百元鈔票硬塞回挎包,歉意地說:“剛才走得急沒給你告別,這不,我把客戶都推掉了,專門趕回來再陪你坐一會兒。”
安紅耿耿於懷:“對不起,公司有事催我回去。”
看她態度決然,李尋歡不敢挽留,一邊說我送你,一邊掏出50元讓吧台買單,聽說幾塊桔子和蘋果就要價25元,他一陣心疼,卻做出一副不知掙錢辛苦的貪官派頭,“不用找了!”
寫字樓的電梯永遠擁擠不堪,趁電梯上行的功夫,他仿佛才想起似的對安紅說:“你先下去在大廳等我一下,我去跟張姨道別。”沒容安紅表態,便匆匆跑回茶房。
吧台裏,女服務員手上捏著剛收的鈔票正竊喜,聽到門響抬起頭,就看見那出手大方的男子走進來,她臉上不由浮起餡笑,耳邊卻聽到做夢都沒想到的聲音,“把零錢找給我!”
你不是送給我了嗎?她咕噥道,聲音小得她自已都聽不清。但他聽清了,或者從她的口形猜測到了,因為他解釋:打的沒零錢。然後抓過她遞上的鈔票疾步而去。
“讓你久等了,電梯擠得一塌糊塗。”大廳裏,李尋歡扶著安紅的肩頭像老朋友一樣朝外走,“我請你吃飯作為彌補,怎樣?”
安紅撥開他的手,解釋說必須趕回公司開會。他還不死心,提出用車送她。她說自已的車讓司機開走了,自已打的很方便。他隻好留下她電話,約周末相見。他幫她攔下出租車,揮手告別看到車尾在街角消失,才慢悠悠走向公交站台。
這是一個不太冷的冬夜,錦江無語東流,香格裏拉酒店睜著無數明亮的大眼眺望著對岸,那裏呈丁字排開的小酒吧裏帥哥靚女行走其間,賣燒烤的、賣豆花涼麵的、賣鹵菜花生的穿行其中,人聲鼎沸,歡歌笑語,一派醉生夢死的盛世景象——這就是被李尋歡戲稱為,成都酒吧文化與冷啖杯文化雜交的致民路酒吧一條街。
黃昏時分,我按照約定趕到南瓜酒吧,李尋歡已經到了,一個人坐在幽雅的二樓,守著一圈沙發,大半年沒見,他模樣驚人,偏分剪成板寸,臉龐棱角分明像鋼板一樣硬,黑色高領杉外套黑色西服,英俊卻透著生鐵一樣的寒氣——天啦,這是一個啥事都敢幹的人啊!
我跟他開玩笑,衝淡跟眼前這人的陌生感:“今天接見誰啊,把壓箱底的都穿上身啦。”
“就等你接見訕,聽說你現在名頭響亮,叫‘失業王子’?”他挪喻道,一下拉近了我倆的距離。
我苦笑。你李尋歡稱結婚王子,我它媽的叫失業王子,同樣是王子,這王子也相差忒大啦。還不是忘記防火防盜防記者,讓一家媒體記者不知從哪兒得知我一年有九次炒魷魚,就封了個失業王子的貴冠,並且上了電視報紙,一時之間我成了這座城市的特殊符號。有借助媒體拋給我就業機會的,有打電話痛罵我不懂珍惜兩字的,有質疑我炒作自已的,更多的是要我傳經送寶怎樣跟老板做鬥爭的,而我最想見到的娘家人——勞動部門和工會卻集體失語。我隻好安慰自已,可能物價上漲太快,那段時間他們都上山打鳥補貼家用了。我能見到的最高領導,就是社區主任王二叔和張大媽,他們都是好人,曾經為我的再就業,對轄區內的企業說幹了口水跑斷了腿,後來看我這山望著那山高,失業比院裏失竊還勤,幹脆見我就躲。有一次我順著牆邊摸過去,他們沒來得跑,被我堵在辦公室,張大媽直接裝心絞痛,王二叔更過分,幹脆翻窗跑了。弄得我回家對著鏡子啄磨半天:沒長獠牙嘛,公仆怎麼怕主人呢?其實我辭職也算萬般無奈,拿最後一次來說,那家工廠做高檔木器,還接單世界最大室內用品連鎖超市“宜家”,因為技術要求高,釘子木匠根本沒法勝任,老板招了一批原軍工企業的技工,我也在其中。這老板年輕,西昌冕寧人,可能在農村被他爸當牛使喚慣了,也把工人當牛使。他規定,工資沒底薪,統統按計件,這本來沒錯,但他又規定,所有工人包括推銷員,每周工作40小時,每天上下午四次打卡,遲到或早退一分鍾扣三元。換句話說,發錢按計件,扣錢按計時,夠賊啦。——因為上班轉兩次車,我一月下來被扣掉333元,相當於我收入的五分之一。我不服氣找他理論,他說隨便你哪兒告,我沒違反《勞動法》。我當時感覺就是勞動法該叫老板法算了——隻能選擇用腳走路。
聽我這樣說,李尋歡有些釋懷:“想不到你也這麼慘,跟我差不多。”
“慘就慘吧,怎麼跟你差不多?”我納悶。
“好女不嫁二夫,我們都幾盤了?”他笑說。
“我跟你不一樣哈,我是失業,你哪叫啥,叫失身。”
看我刻意劃出界河,他有些不高興,冷笑道:“恐怕你想失身都不容易吧,我聽說你在四處打聽啥寺廟出家方便?”
他這麼清楚我的夫妻生活,我脊背一陣發麻,他不會在我家裏安裝竊聽器吧?隨後我就想到一個人,隻有她,許鳳才可能把私房話透露。於是我試探著問:“柯仁還在跟你聯係?”
提到他的第一任女友,他的神情黯然,“前幾天碰了一麵,她還是老樣子,等待我回心轉意,弄得我像背了三座大山。”
“那你就回去,老在外麵浪啥,打撈的盡是死魚爛蝦。”我以為他故意端起。有一個女人十五年如一日的念想你,該你得意才對,裝啥孫子。
“撈個屁!你也不替我想一想,當初我答應她一套房子再加10萬塊,別說物價翻了幾個跟頭,就是按原值我也辦不到,你說我咋有臉回去?再說,我回去後咋辦,難道讓她那點死工資養活三個人?”
我想起許鳳拖著三輛車的艱難,便深有同感的點頭,他也百感交積:“想當年老子那麼風光,不敢說呼風喚雨,也是一呼百應,可這幾年像遇上炸我南聯盟的鑽地炸彈,一個勁地朝下鑽,從屋頂鑽到地板,從地板鑽到地下室,以為到底了,哪知道地下室下麵有地獄,地獄還有十八層!”
我笑,覺得他生動貼切,象他這幾年的寫照。
看我半天沒要酒,他猜出我也拮據,便招手叫了一打“勇闖天涯”,付給80元。第一次約會女人都不充大,隻點最便宜的酒,看來他真跌到地獄了。
“你得加油啊,別再看到你,沒有勇闖天涯,倒是亡命天涯了!”我端詳著酒標,想起五年之約快到了,跟他開玩笑。
他微笑:“放心吧,這一條大魚我有把握搞定,到時候也不用你們請‘皇家禮炮’,哥兒們都是一串苦瓜,就這‘天涯’挺好。”當時酒意中打賭,如果他贏了,我、三斤、馬蝦、電杆等六位就湊錢在景立歌城開個豪包,皇家禮炮敞喝。
這時他手機響了,一會兒領上來一個模樣端莊的婦女,他給我介紹叫安紅。我笑,想起那個啥電影裏麵那句台詞,“你們在下麵咋接頭的?是不是女的說,我叫安紅;男的說我愛你——連起來就是安紅我愛你?”
李尋歡沒料到找個幫手敲邊鼓,誰知見麵就亂開炮,嚇得他忙給我遞煙使眼色。閉嘴。
安紅睥睨地看我。粗俗。
我隻好訕訕說:“對不起,開個玩笑。”心裏覺得這女人沒幽默感,哪像有錢人,即使有錢也是賣蔥蔥蒜苗攢起來的,快樂細胞早在辛苦的過程中死光啦。
安紅看桌上堆滿啤酒,皺著眉頭問服務員,“有沒有百利甜,蘭薄荷,白葡萄酒?”服務員一一搖頭,隻有紅酒,還隻有長城2000。她哪裏知道,李尋歡已經買通了服務員,凡是貴的通通沒有。
紅酒拿來時,她沒接高腳杯就讓拿走,對莫名其妙的服務員吩咐道:“把它放到速凍層,看它凍到結好一層薄霧時再拿給我。”
聞聽此言,我的眼珠子差點滾到地上。看過牛的,沒看過這麼牛的!我喝紅酒還在兌可樂,貪淫甜度,人家已經追求溫度了。
這之前,我對她的富婆身份並不服氣,因為她進門時穿一件白色羽絨衣,後來熱得脫了,露出黑色羊絨衫,這些行頭很普通,連小學教師許鳳也在穿,不能說明她就活在第二世界,值得我們敬仰。如果非要說,她與我們身邊的女人有啥區別,就是胸挺大,但胸大就是富婆,那奶牛場的奶牛都是富婆了。
她露這一手,就把我鎮住了。看到傳說中的富婆就坐在對麵,頤指氣使的像在自家客廳,再看自已的寒酸打扮,不禁令我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