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而不正者有矣,以正正直,乃所謂正也。
——王安石
這幾天,馮賽四處奔走,處處都要錢,家又沒了。若找回邱菡母女和碧拂,該如何安頓?於是他每天從周長清那裏接一些簡便的生意,抽些工夫出來賺一些錢。自己能省則省,多的全都寄放在周長清那裏,留著給妻女。
今天,他又忙完一樁生意,順道又去打問了一些人,仍然沒有絲毫線索。看天色已晚了,他才出城趕到十千腳店,給周長清回話。剛進到店裏,夥計便說他家相公在樓上會個客人,請馮賽也上去。
馮賽上樓進去一看,周長清正在和一個人喝酒,那人三十來歲,瘦高個,身穿綠錦公服,不曾見過。
“雲水,你來了,正好。這位是汴河都水監的都水丞,姓展名究,是我故友之子。”
馮賽上午才跟周長清說過,想尋汴河都水監的人問問,沒想到周長清這麼快就替他找來了人。他忙上前拱手拜問,通過姓名,這才入座。
“常聞馮老弟大名,也知道你與周叔相契已久。我又常來周叔這裏叨擾,我們兩個竟從來沒碰過麵。”展究笑道。
“因緣際會,時常說不清。展兄在都水監任職多久了?”
“已經兩個年頭了。”“我剛已問過……”周長清接過來道,“去年年底江州廣寧監那綱船到汴河,正是展究率人開鑿的河冰,在綱船前引航。你有什麼盡管問。”“哦?展兄是從哪裏接到那綱船的?”“泗州,淮河與汴河在那裏交彙。”“展兄每年冬天都要鑿冰開河道?”
“是啊。其實早些年冬天汴河結冰後,河運就斷了,直到開春才通航。不過自從官家興造艮嶽以來,嫌冬天誤了花石綱,才開始鑿冰通船。”
“廣寧監那綱船到泗州是什麼時候?”“我想想……是十一月底,河麵才開始結凍。水路近九百裏,行了快一個月才到汴京。前半段到應天府還好,天還沒有那麼冷。過了應天府之後,一晚上冰就能結幾寸厚,越行越慢。”
“一路上可曾遇到什麼事?”“沒有。隻是天寒水冷,太辛苦。”“晚間就歇息了吧?”
“哪裏能歇得到?就怕晚間冰結得快,起先我將士卒分成三撥,一撥四個時辰,日夜不休。後麵的綱船倒是輕省,他們夜裏睡覺,到早間才開始追,追上來後,還嫌我們偷懶。過了寧陵,我手底下的士卒們實在吃不住了,我也被後麵綱船上的人催得冒火,到考城時,才過未時,原本還能再行兩個時辰。碰巧有幾個朋友在岸上,見到我,便強邀我上去喝酒。我想反正離汴京也不遠了,何必那麼賣力,便讓士卒們歇息,自己上岸跟著那班朋友喝酒去了。”
“那些士卒呢?”“他們累了那麼多天,那晚天又冷,也都上岸喝酒去了。”“展兄遇見那班朋友是考城哪一段?”“嗯……過了稅關,大約有兩裏地。”
“都是什麼朋友?”“三個都是稅關上的,我常日都在這河道上往來,慣熟了的。他們帶我去了一處莊院,在那裏喝酒喝到深夜,暢快睡了一覺。”“那莊院離得有多遠?主人是什麼人?”
“離岸邊大概一裏多路,主人是其中一個稅吏的叔父。”“那稅吏叫什麼?”
“錢六。”“那十隻錢綱船當晚也停在了那裏?”
“嗯,他們從後麵追上來時,也傍晚了,正好歇息。”“過了考城,再歇過嗎?”
“沒有。”“那晚過後,展兄回到船上時,後麵的綱船有沒有什麼異常?”“沒有。他們不像我們,押送官錢,責任大,每晚都有兵卒值夜。我回船上時,連軍頭帶幾十個兵卒在岸邊生著幾堆火,仍扛著兵器在巡守。”“哦……”
邱菡一直拍著門向外叫喊,直到那老婦人來送飯時,門才開了。邱菡忙道:“快請大夫來!碧拂生病了!”那婦人愣了一下,忙將托盤放到桌上,端著油燈去照床上,柳碧拂閉目躺著,麵色蠟黃,汗水將發絲全都浸濕。“呦嘍嘍,這是怎麼了?”“小產了。快去請大夫來!”“不必……”柳碧拂忽然輕聲道,眼睛仍閉著。
“這可不成!”老婦慌了,“我趕緊讓他們把你抬上去,得好生調理。這一旦害下病,是一輩子的事。”
“不……”柳碧拂搖了搖頭。“碧拂,一定得醫啊。”邱菡急道。“就這麼死了……也好。”柳碧拂嘴角微扯了一絲笑。“不成!趕緊請大夫來!”“哦!”老婦人慌忙放下油燈,轉身出去了。
邱菡回頭一看,那個壯漢也走進來,站在門邊,望著這邊,眼神露出擔憂之色。邱菡不由得怒道:“你們究竟想做什麼?!”
那漢子卻低下頭,背轉身,仍守在門邊。
過了許久,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那老婦人帶了一個大夫模樣的中年人走了進來,邱菡忙端著油燈照向床邊。那大夫過來看視了一番,道:“還好她根子不弱,隻是產後體虛,我開個滋陰補血的方子,小心調理,沒有大礙。”
大夫走後,過了半個多時辰,那老婦人端來了一碗藥,柳碧拂卻執意不肯喝。邱菡想,人在病中,邪氣易侵,她現在神氣虛弱,恐怕是想到幼年慘痛,生出了厭生之情。原本花玉一樣的麵容,變得懨懨枯瘦。邱菡之前鬱積的憤忌,這時全都化作憐惜。她扶起柳碧拂,強逼著她將藥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