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還是沒有去。他放不下蔣漢。在獨生子女的年代,他們就是親兄弟,從不分彼此。如若去到這樣的婚禮上,他恐怕自己失控。因為在他心裏,米加珍身邊站著的新郎,隻能是蔣漢。假如不是蔣漢,那就應該是他自己。而現在,蔣漢死了,可愛的米加珍身邊竟是另一個毫不相幹的人。這個人,為了得到米加珍,令蔣漢失去性命。若是沒他,蔣漢會依然活著,婚禮會依然舉辦。如果那樣,這場婚禮該是一個怎樣快樂的日子呢?他和蔣漢一定都會喝得大醉。他完全能夠想象得出蔣漢那張幸福的麵孔。

而這一切,全因那個叫楊小北的人得以改變。

這個人卻是他馬元凱從火車站接來的。是他為了泡吳玉,讓初來乍到的楊小北長時間與米加珍單獨相處。是他把米加珍推到楊小北麵前,讓他成為蔣漢的對手。這個對手並且取得了最後勝利。對於蔣漢來說,他馬元凱既是朋友,但也是罪人。

懷著一份深重的愧疚,馬元凱去看望蔣漢的父母。蔣漢是家中獨子,很多年前兩個老人就認定米加珍是他們的兒媳。如今,兒子死了,米加珍另嫁他人。馬元凱知道,在這樣的日子裏,兩個老人不會平靜。

馬元凱拎了袋水果,去到蔣家。一進門,便仿佛被刺了一下。刺他的是這個家的淡然和清冷。蔣漢的照片掛在牆上,露著他一向滿麵敦厚的笑容。唯這份笑容,使那一麵牆,若有陽光。馬元凱在照片前站了一下,恍然覺得蔣漢根本就在隔壁房間等著他。然後聽他用誇大其詞的語氣嬉笑怒罵。蔣漢卻隻是笑,偶爾冷幽默一句,將他們說話的內容提升到另一境界。

兩個老人沒說什麼,甚至連米加珍的名字都沒有提,隻是細述往事。說到惡作劇時,臉上還有笑意。馬元凱坐在客廳裏靜聽他們的追憶,連蔣漢的房間都沒有進。偶爾的笑聲,幹巴巴的。像是自娛自樂,令他的壓抑幾達窒息。馬元凱逃跑似的離開蔣家。出門來,他想,這個家,真是完了。

第二天清早就聽說一個消息:蔣漢的母親夜裏睡不著,吃了大量安眠藥,被急救車拖進了醫院。馬元凱嚇了一跳,他想這是故意的呢還是無意?他匆忙趕到醫院,蔣漢的母親正在急救室洗胃。馬元凱坐在醫院的走廊上,想了又想,竟把自己想得怒氣衝天。他給米加珍打了一個電話,冷冷地說了一句,回琴斷口來吧,蔣媽媽吃藥了,正在醫院搶救。

米加珍被這個電話驚得魂飛魄散。不顧楊小北是否同意,也不顧他們當天即將出發蜜月旅行。她換上鞋,奔出門,打了車便趕往醫院。在的士上,米加珍方打電話給楊小北,告訴他,到醫院去照顧蔣漢的母親是她唯一要做的事。晚上是否能回家,她也不清楚。米加珍生恐楊小北不悅,強調了一句,漢漢的死,我們到底有責任。

楊小北沒有說什麼。放下電話,靜默了幾分鍾。昨夜的痛苦還沒緩解,新的困擾又找上門來。可是細細一想,蜜月旅行與生命相比,畢竟還是太輕。他當即去旅行社取消了行程,無非損失定金以及被旅行社的人絮叨了一頓,僅此而已。回來時已是中午,楊小北有點餓,便到路邊的小店要了一碗牛肉麵。麵店是兩口子開的,人已是上了中年。男人下麵,女人跑堂,一副樂嗬嗬的樣子。一個小半導體放在滿是油膩的木架上,裏麵正說著相聲,男人隨著相聲不時哈哈大笑出聲。

這份快樂,溢滿小店,卻並未感染到楊小北,反倒是令他的鬱悶加重。昨天他剛剛結婚,他的家庭生活,本應該就像這對中年夫婦一樣,簡單快樂並且知足。然而,米加珍卻用強調的語氣說:漢漢的死,我們到底有責任。楊小北想,一定要這樣強調嗎?

夜晚,米加珍果然沒有回來。隻是打來一個電話,說蔣媽媽雖然被搶救過來,但精神和身體狀態都很不好。她必須留在醫院裏陪伴她。說罷,她又小心翼翼道,我隻能這麼做。這份責任我們必得承擔。

楊小北頓了一頓,還是沒有多說什麼。隻是要米加珍注意自己的身體,別太累著。

一個人的晚上便有些無聊。尤其還正做著新郎,這份無聊便更是顯示出它的漫長和濃厚。楊小北早早地躺在床上。床有兩米二寬,是在他的堅持下才買下的大床。他說他要在這上麵進行永遠不停息的世界大戰。米加珍說,攤這麼大個場子,難不成想要第三國參戰?說得兩人一起大笑。現在,這個戰場上卻隻他一個人。躺在上麵,床更顯大,孤零感便一點點占據空地,將他包圍。楊小北腦子裏一直想著米加珍先是強調後又小心翼翼的話。這些話中都提到兩個字:責任。

楊小北想,是一個什麼樣的責任呢?是米加珍放棄蔣漢而愛上了我?還是我約蔣漢出門導致他死亡?更或是我從河裏爬上岸後,沒能守在橋頭攔下他?哪一個責任是最重大的?而這責任會不會一輩子折磨我們這個婚姻?

最後一問,他把自己問出一身冷汗。真若如此,他又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