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搬進狀元巷29號時,依浩的身架子雖幹瘦,卻是結實的,終年與藥無緣。宗漢走時,他大病一場,宗啟惹事時,他又病一場。後麵那場病倒不是因為宗啟突然不見引起的,宗啟打了人,到外頭避避風頭是聰明的做法,若是他回家來,依浩也是要勸他走的。但人走了,賬得理,人家殘肢斷臂一身鮮血往這邊抬來,還有錢有勢作背景,依浩無論怎麼心疼錢,都隻得迅速將腰包酣暢解開老實奉送出去,這一送,多年的辛苦積攢,幾近完全斷送。依浩就是為此病倒的,一病不起,在床上拖了幾年,苟延殘喘,熬到民國九年,終於撒手西去。

推算起來,宗啟打人事件,應該是這個家由漸興變漸敗的轉折點。他為什麼打人?李宗林後來去詢問了,說是為了朱子坊高家那個白淨的愛穿青藕色繡裙的姑娘。朱子坊與狀元巷不過隔兩條路,宗啟來來去去,總不免得從朱子坊穿過。某一日,就跟那個穿青藕色繡裙的高家姑娘打上照麵了,就搭上話了,就喜歡上了。據說高家姑娘琴棋書畫都有愛好,正上著福州女子師範學校,對宗啟也有幾分意思,眉目已經開始傳情了。不料榮記大糖行的少爺橫插進來,上門提親、送來聘禮,被拒一次再一次,第三次,沒拒成,高家姑娘最終扭不過父母。之前宗啟可能並沒有打架的準備,私底下暗自橫眉冷淚悲慟了一場,過後仍是怯怯地將傷心按下。那日他獨自去聚春園狂飲,微醉間瞥見了榮記糖行少爺,那少爺不是一個人,身邊還有一女子,那女子濃妝豔抹鶯聲燕語,眉宇間都是風塵。分明已經與高家姑娘訂下親事,轉身怎麼還要到煙花柳巷間輕薄?宗啟桌子一拍,上前就與之生了口角,就動起了手。手之前從未打過人,一拳出去,想不到竟有著那麼凶殘的猛力。糖行少爺已經應聲倒下了,宗啟還不解恨,又衝上去,再下幾拳幾腳。

無非為了區區一個女子,何至於如此呢?這是李宗林怨恨交加之處,也無從諒解。他比大弟宗漢大四歲,比二弟宗啟大十歲,早早就娶妻生子。娶了兩次,第一個是百沛的母親,鄉下來的女子,長得粗枝大葉,麵龐方正。親事是依浩做主攬下的,進了門,孩子一個接一個往下生,卻都是女的,待終於生出一個兒子百沛,女人氣數一下子也就盡了,一場風寒,竟然喪命。她死去之前,妾已經進門了,叫丁淑雲,是個泉州女子,其長相也是類似的,都麵龐飽滿、額頭寬闊。按依浩的說法,娶妻不過娶來傳宗接代,所以,對方門第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她是否勤勞賢淑。總之都是父親做的主,父親說了算。異性的是非長短,李宗林恨本還來不及在肚子裏打過轉,身邊就已經有兩個女人了。現在,第一個女人生下的兒子李百沛又在狀元巷29號辦酒宴迎娶新娘了,這個新娘卻不是他做的主,不是他挑的媳。一杯杯酒端到他跟前,要跟他碰杯,要讓他一飲而盡。他碰了,飲了,盡了,心裏卻仍是七上八下的。兒子這場突如其來的姻緣,怎麼說都過於蹊蹺了啊。

依浩臨死之前曾拉住李宗林的手,唇嚅動著,支支吾吾說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話,然後停頓片刻,大喘幾口氣,氣眼見著就緩不過來了,手卻仍然尖利地舉著,舉向床頭。那裏掛著一塊木牌,牌上幾個字:即使賣妻,也不賣房。牌子是購下房子的第二年依浩特地製的,他自己寫的字,尋來一塊好楠木,又找了一位好藝人,刻陰字,字抹黑漆,木板上桐油漆,一層層地上,上得木麵一片鋥亮,能映得出人影,看上去都不像木塊了,像玻璃。

李宗林連連點頭。他點完頭,依浩的氣就斷了。

依浩的意思李宗林明白,不許賣房依浩也不是彌留之際才記起吩咐的。先前每年大年初一,依浩都會把家人招到自己的房裏,站在木牌前,並不說話,隻是看著木牌,大家也順著他目光一起看,看過一刻鍾,他抬抬手,住後輕輕揚揚,他說,好了,你們去吧。

創業中的千辛萬苦經常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留不下具體痕跡,卻可以被房子的一磚一瓦一石一木壘出來,擺在那裏,像一座碑。房子是依浩的另一條命,這一點李宗林從小到大都看進眼裏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一刻,總之他都必須對父親點下頭,不點,父親是不會合上眼的。一個人連命都沒了,抬出去,找塊墓地埋下,轉眼就煙消雲散,可是依浩仍還是對留在世上的自己再也享用不到的一座房子耿耿於懷。因為要賠榮記糖行的一大筆錢,在父親依浩手中,就已經將絲廠賣掉了,綢緞廠要生產,就得去別人家進貨,一出一進,銀兩明顯就少掙了,連帶的,也拖累到絲綢店。一日少掙點倒也無礙,但日日出得多進得少,賬麵上就難看了。李宗林相信父親應該早已看穿他絕非能挽狂瀾之人,或者更料知未來,知道有限的那一點家業,將會在他的手上,一點一點衰竭殆盡,所以父親要撐著最後一點力氣,讓他發誓,讓他無論如何不能賣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