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吳子琛嫁過來時,對新房的位置提了一個要求:必須是第二進東廂房的第三間。

李宗林當時對夾在吳家一長串嚇人的彩禮清單間的這個要求並不在意,新房好歹是李家自己的,安在哪一間不是安呢?他的注意力都在這門突如其來的親事上。首先,李家與吳家門第差很遠,從三代以前說起,吳家曾祖父是進士,祖父留學東洋,父親順著足跡也東渡,幾年後回國投資玻璃廠、榨糖廠、輪船行、電氣公司、電話公司,腰包愈發厚實,每日往他們家去的銀元嘩啦啦流成了河,跺個腳,整個福州城都會顫幾下。而李家,就是狠命上溯,溯至宋朝,也沒有出過哪怕一個小秀才。為什麼要提宋朝昵?福建省在這個朝代真是太特別了,有人粗粗一算,算出五千九百多位進士,占了全國的六分之一。讀書做官,官還做得很大,大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而且不僅一人,南北兩宋的三百一十九年中,竟多達五十人,其中像曾公亮、李綱、陳俊卿、留正等都名聲赫赫。這麼多人借著科舉上位,慶賀的鑼鼓鞭炮此起彼伏,而李家即使在宋之後的元明清三朝,也仍然門庭寂寥,從未紅火,甚至“體麵”二字都與他們從未結緣。一大堆李姓宗親也不是不慕仕途,正相反,他們口水都流到腳尖上了,青燈黃卷讀了又讀,最終都是未遂。按傳統的大戶人家的標準,他們是怎麼也無法羅列在內的。結果,突然之間,吳家的二小姐吳子琛,本來好好在北平燕京大學英文係讀著書,卻回轉來,要往李家嫁,嫁給李宗林的兒子李百沛。

媒人最初上門時,李宗林聽了半天沒回過神,嘴嗬起,眼瞪著,他以為是媒人腦子出事了,大街小巷串來串去竟串錯了門,見他家院門開著,腳一歪,就進來,不著邊際胡說一通。李宗林說,唉,難得這麼閑啊,閑得慌了?

媒人臉色就難看了。媒人報出吳家老爺吳仁海的大名,再報吳仁海的二女兒吳子琛的名姓,那個吳仁海,福州城裏人已經習慣了不稱其名字,隻要說“電光吳”,誰都知道,指的就是他,全城的電線是他家拉的,電話是他家通的。他家的女兒,肯往李家下嫁?

媒人很有同感,媒人說,就是啊,我也覺得出鬼了。

媒人又說,但這事是真的,千真萬確。

李宗林就有種被人猛地擊打了後腦勺的感覺,他居然沒有高興,反倒有股不祥從腳底煙霧般緩緩彌漫上來。吳家的千金,全城千家萬戶或財或權或財權雙全的人家擺在那裏任意挑選,橫來豎去全挑爛了,也不可能輪到李家。結果李家不去想,不去攀,人家卻主動找上門了。李宗林想不通的就是這一點: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媒人已經站起來了,媒人以為接下來李宗林忙不迭地就要點頭了,哪有不點的道理?對媒人來說,這也是件多麼便利的美差事,舌頭都懶得多動幾下,事就成了,就可以領賞錢了。

李宗林卻說,呃……要不明日再定吧。

媒人抬眼往天望望,媒人說,明日巳時,也是這時吧,我再來。

那一天餘下的時光李宗林一直把自己關在花廳裏,這是他的習慣。他不是個心智豐沛的人,盡管這一點承認起來很難,但放在心裏,他自己是明白的,所以遇上大事,他都要緩下來,不急於說,不急於做。他得想一想,想什麼呢?想這件事起因的多種可能性。

花廳是他家中裝飾最像樣的地方,兩張酸枝木太師椅是他父親留下的,門窗上壽桃、鬆鼠、喜鵲是他父親找人雕刻的,不是一股的雕,是透雕,層層鏤空,栩栩如生。他的父親叫依浩,當然,這隻是小名,街坊間都這麼叫。鹹豐年間依浩開始在全城最繁華的南後街一角擺小攤時,不過十歲出頭,在地上支一塊木架子,整個人猴一樣縮著身子,把各色絲線一大溜擺開,攤著賣,賣著賣著,也就賣大了,有一天居然自己開起店鋪,先是租,後是買,先後共買下兩家小店麵,一個賣絲綢,一個賣百貨。再後來還開起了絲廠,又開了綢緞廠,產自己的布,賣自己的貨。父親這個人,是李宗林所接觸到的最能幹的人,幾乎沒有什麼事扛不起來,可惜二十多年前父親就死了。

天已經黑下來了,外麵風刮得很大,一陣陣呼呼響過。風從鏤空的雕花中穿進,冷不防就要打個寒戰。李宗林抽了一下燈繩,吊在屋中央的燈泡亮了,泛著幽黃的光,像一隻萎起的黃瓜,又像隻迷離的眼從屋頂伸下來。電線的那一頭,是一直連到吳家的。財大氣粗的吳家,如今正等著跟李家攀親,他們圖的是什麼?

李宗林住外喊了聲,他讓人去把兒子百沛叫來。

百沛二十二歲,架一副黑框眼鏡,幾年前還在福建省立第一中學上學時,就不大穿長衫了,大都黑白兩色洋服,在脖子上搭一條圍巾,一個冬天也就對付過去了。李宗林打量兒子,完全換成旁人的眼光來看。公平地說,百沛的相貌還是可圈可點的,首先個頭高,身板直,雖瘦弱了些,畢竟塊頭在那兒,分量就少不了。另外,那眼那眉那鼻,每一樣,都擺得分寸恰當,無可挑剔。但是吳家的小姐難道是衝著相貌來的?鬼都不會信。兩人連麵都未曾相識,一個在北平,一個在福州,山水相隔,雲山霧海。花開得再豔,可以傳其香,不能播其色。何況,若是單論容貌,吳家小姐那雙眼怕早已閱盡無數奇峰異壑了,連戲台上的梅大爺梅蘭芳那樣貌若潘安的姿色,料也都熟視過,一個福州小城中的百沛,哪還有稀罕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