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她稀罕什麼?

李宗林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和盤說與百沛聽。這事不能獨獨擱在他一個人心裏,他擱不起。

百沛半晌不語,眨眼、皺眉、抿起嘴唇。顯然,百沛也是意外的。

三五年前起,家中就不時有媒人登門了,東門角梳店的陳家姑娘、西門脫胎坊的林家閨女、南門油紙傘行的許家女子。親百沛倒次第相過了,但相歸相,相過之後就不會再有下文。李宗林沒明白兒子。那些女子雖都小門小戶,畢竟有碧玉狀,勤儉端莊,賢淑有加,一個賽一個好。百沛說,再好跟我又有何幹?那就是相貌了。人家模樣玲瓏有致,到頂了,你還要找啥樣的天仙?百沛聲音就大起來,他說,跟相貌也無關!李宗林瞪著他,鼻孔裏無聲地哼了一聲。女子身上無非貌和德這兩樣可以放到秤上掂一掂斤兩,之外還能有第三樣?

也就是說,幾年來,百沛也算千帆過盡了,但都沒看上眼。輪到吳家女子,吳家跟別人不一樣,應付不得,得罪不起。李宗林的意思是,這事進與退都傷腦筋,已經把他弄昏腦袋了,究竟如何是好還得百沛自己拿主意。百沛說,算了,攀不上。推掉?

推!

不見一見?

不見!

第二天媒人在巳時果然又來,不是空著手來的,而是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上麵密密麻麻寫著字,是彩禮的清單。一行行往下看時,李宗林後背漸漸沁出一層細汗。除了指定新房必須定在第二進東廂房的第三間之外,還對金器銀飾綾羅綢緞等等有具體的確定,都是嚇人的數字。一個李家並無意要娶的女子,在尚未兩廂情願之際,就已經自作主張搶先將彩禮內容一一羅列出來,這是幹什麼?

但是看到禮單的最後一行時,李宗林的腦子轟的一聲巨響。最後一行是狼毫小楷小字,小得像一排蒼蠅停歇那兒:彩禮由吳家備置,備齊了私下送李家,李家迎娶前再招搖送吳家。李宗林眼光在上麵翻來覆去逡巡幾遍,許多遍後他兩眼還是迷糊不清的。吳家要彩禮,彩禮是要給別人看的?換一句話說,吳家是殫精竭慮把女兒倒貼到李家來的。李宗林把彩禮清單遞給兒子,伸出食指,食指上有尖尖的長指甲,他用指甲重重地在那行小楷下畫上一道,又畫了一道。他的意思是讓兒子也確認一下,人家究竟是什麼意思啊?

媒人說,吳老爺要你們去他家坐坐,現在就去,人家正等著哩。

李宗林望著百沛。百沛突然笑了,他說,有意思。要不就見見吧。

半個時辰後,李宗林與百沛跟在媒人後麵往宮巷的吳家去了。

兩個時辰後,百沛跟在父親背後出了吳家大院,他的臉紅撲撲的,嘴咧得很大。李宗林扭頭瞥一眼,知道大局已定,說什麼都是多餘了。

這是民國二十四年臘月,冬至已近。五天後,吳家二小姐吳子琛吹吹打打嫁進了李家。

百沛是在狀元巷29號房子裏拜的天地,婚禮不算太排場,但也絕不寒酸,十九桌酒席,近兩百位來賓,從米家酒行訂的陳年老黃酒足足搬來二十六壇,醉倒一片人。李宗林差點也醉了。他的量本來深不見底,無奈一輪輪敬了張三敬李四,主動敬過了,人家又反過來敬他。老酒滔滔下肚後,與參差不齊的情緒攪到一起,就漸漸有點失控了。好在他心裏還明白,發現自己腳踩下去不實在,開始飄了,就尋機遁去,關進一間小偏廈。屋裏沒有窗,沒有天花板,平時隻堆放些雜物零碎,很少有人進出,白晝也黑得近似黃昏。李宗林眼直直瞪著黝黯的牆,牆是杉木板的,隱約的木紋水波一樣晃動,不時就有父親依浩的臉浮在上麵。是福是禍呢?李宗林問,他問的是兒子百沛娶吳家二小姐這件事。依浩張張嘴,捋捋胡子,不等答出,又一下子不見了。

狀元巷29號房子是在父親依浩手中買下的。那時絲廠、緞綢廠都辦起來,漸漸運轉開來,日子就有了起色,三餐不用愁,衣被也足以擋寒抗凍,還缺什麼呢?缺一座堂堂皇皇的宅第。田或者屋,都是一輩子掛在心頭上的結,沒有它們,日子哪裏能踏實往下過?

依浩幹瘦黝黑,背也隆起,像有座小山馱在背上。有了妻後,依浩還有了兩房妾,妻妾子宮都吞吐有力,一個接一個往外吐,但在李宗林之前,生下來的卻全是女的。李宗林出生時,已經四十一歲的依浩總算長長籲了口氣,接下去,李宗林的大弟李宗漢、二弟李宗啟也相繼到來。三個兒子齊刷刷擺在眼前,並且一天天往上長,依浩終於有了必須買房的另一個迫切理由。豪宅闊院根本不敢想,從門外走過眼皮就連忙耷拉下來。那段時間,很多人看到瘦削幹癟的依浩出東街串西巷,他腿邁得很急,步子碎碎的,長衫的前擺幾乎掃到地麵,而後擺則翹在屁股上,大鳥翅膀般支棱在那兒。幾個月後,依浩終於選定一處房,狀元巷29號,一座老房子了,大約明末修建的,都荒廢了,所有的木構件——隔扇、窗欞、鬥拱、掛落等等都搖搖欲墜,但整座房的規模卻還在,三進三開,麵闊五間,基座堅固,柱礎完整,廊榭齊全,厚厚的馬鞍形風火牆團團一圍,圍出近兩千平方米的大宅院。第一進深七柱,第二進深五柱,第三進是雙層書房;門頭房外兩扇大門是鐵絲木製的,又沉又結實,用火都點不著,上麵有幾排擺列整齊的銅鉚釘,已經長一層青鏽,用手使勁搓幾下,漸漸會有刺眼的金黃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