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浩關上門,在裏頭敲敲打打重新修繕了幾個月,外麵的人隻能根據聲音分辨著是石頭還是木頭發出的。等到再打開門,已經屋是屋,樓是樓,天井是天井,廳堂是廳堂了。一座看上去行將潰散的房子,又被依浩整治得有模有樣,牌堵氣派,門窗剔透,連牆頭和翹角的泥塑都重新製好,並且精致彩繪,色澤明豔。那天依浩站在門口向來道賀的人作揖回禮,臉上不見得意,倒更添了幾分卑微恭謙,仿佛身後有這樣一座房,他是有負於大家,是占了別人的便宜。

狀元巷因宋代時出過一個狀元而得名,狀元姓陳,傳說此人中過狀元後便扶搖直上了,進出朝廷猶如出入自家後院。許多官宦、商賈、儒生好生羨慕,認準狀元祖居地風水頂級,於是接踵而來,來此落戶安家,指望能沾點仙氣文才,漸漸地一條巷鴻儒世賈高官的府第就此起彼伏了。也不乏幾代下來早已破落衰敗了的,但畢竟是世家,雖死未僵,一個個臉上還是布著輕蔑不屑。居高臨下這種感覺原來也是可以遺傳的,它潛於骨子裏頭,血液之中,並不是說沒就沒的。反過來,更不是說有也就能有的。踏進家門前來探看的鄰裏中,有數個囊中早已空蕩,上頓下頓之間都有了難言的艱澀,唯餘一副唬人的骨架而已。依浩當然心知肚明,卻仍是誠惶誠恐,俯身請讓,哈腰恭迎。當然別人也是看得出來的,依浩模樣再恭謙,這一刻也擋不住每一個毛孔往外吱吱散發喜氣。

新石鋪地,新木搭梁,連天井旁的披榭環廊都重新搭起,漆紅抹綠,氣象頓生。唯有那一圈敦實的馬鞍形風火牆仍原樣不動,僅小修小補後再在外麵抹上一層白石灰,就簇新得悅眼,襯著高高挑起的鵲尾翹脊,氣勢不凡。依浩走到牆邊,用手輕輕拍拍,牆發出低沉短促的聲響。有人伸直胳膊比畫,牆的厚度竟快把一條胳膊的長度占去了。依浩這時哈腰笑笑,他說,我看過了,是用灌了糯米湯的三合土築成的,結實,都兩三百年過去了,還是結實。

有人插話說,光牆結實有什麼用?牆還在,可那個修牆的人家卻早敗了。

依浩馬上點頭,連連稱是,這話原來是極入他耳的。他說,我家離真正興起還遠著哩,就怕眨眼又敗了。說到這裏他又拱手向客人作個揖。他兒子也跟在人群裏,所以,也可以理解為他這個揖是包括對兒子作的。

那時李宗林和大弟李宗漢、二弟李宗啟都齊齊站在人群裏,雖非一母所生,兄弟三人卻是彼此無間的。宗漢心思複雜些,但也並非鋒芒畢露;宗啟性情陰鬱些,談吐卻也能從容雅致。跟兩個弟弟相比,李宗林很清楚自己在很多方麵都處於下風,他僅上了幾年私塾,就早早罷了學,跟著父親跑前跑後打個下手。如果有可能,他更願意閑適地守在酒杯邊,得空抿幾口,醉幾回。而大弟二弟,雖也不慕科舉,分別考入馬尾船政學堂駕駛班和公立工業中等工業學堂預科班,但他們心勁都甚於自己,能力也非同日而語。父親依浩那一串揖作下來時,李宗林也清楚父親的殷殷之意,他卻並沒有將它跟自己聯係起來。別的人家中,若是兄弟眾多,總免不了要為誰可以把父輩家業承接過來打得頭破血流,李家卻沒有,至少李宗林沒有過這個打算。家業有一個人費力去承接就行了,而父親有三個兒子,那兩個反正門柱般頂在那兒,李宗林就慵懶地袖起了手。沒想到宣統元年初,大弟宗漢從船政學堂剛一畢業,就突然失蹤了,或說隨人去了南洋,或說隨船去了英法,總之音信全無。再過六年多,就在參政院推戴袁世凱為“中華帝國大皇帝”的那一天,一向中規中矩的二弟李宗啟居然跟人打上一架,不是一般的打,而是對方躺倒在地,幾乎不治。被打的人是台江下杭路榮記大糖行的少爺,一場官司逼到眼前,宗啟二話不說,從打人現場一溜煙就跑了,一去不回。這樣,家裏就僅剩下李宗林了,作為長子,他哪裏還能找得到半句推辭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