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前兩天下起了雨,天井上的青石板濕了之後,色澤重了幾層,由青白色變為深褐色,涼颼颼的寒氣由一條條石縫鑽入地下,又灌進地板,一直從腳底往上躥。都是第一次來福州,師母的兒子一點都不在意,從這屋跑那屋,臉紅撲撲的,卷著舌頭又說又叫,音色悅耳。但師母的父親杜老爺卻不舒服,無論站還是坐,他身子都縮成小小的一團,即使時時都把一個裝紅彤彤木炭的火籠攏到棉襖下,也還是臉色慘淡,眉皺著,牙齒咯咯響。以為南方暖和,這裏每一絲風卻如一條條蛇,不由分說地就往骨髓裏鑽去。陰冷原是如此可怕啊!他說沒想到,真沒想到。吳子琛就招呼敏誌回吳家叫來轎子,吳家屋大人多,或許那裏能暖和些。

李宗林沒有挽留,他想走吧,走了好。北平獄中客的一家老少,身上該藏有多少險惡?怎麼擔心都不為過。走吧,快走,都走。

但是最後走的隻有杜遠方母子,冷得快別過氣去的杜老爺反而閑散住下,全無離去的意思。李宗林瞥過一眼,他覺得自己的眼是冷的,比天氣還冷,應該能讓老頭子身子縮得更小,更凍得不行,然後悻悻而去。但杜老爺隻是顫顫地點點頭,說,累啦,不想動啦。

敏誌就陪著杜遠方母子走了,敏誌在門頭房外對吳子琛擺擺手,她說,小姐,你多保重啊。吳子琛笑笑,稍一抬手回應了她。站在吳子琛背後的百沛也跟著抬手,跟著笑,那意思是讓敏誌放心。

李宗林也到門口送客,就站在吳子琛旁邊,有一句話他一直想轉過臉問:你怎麼不走呢?

吳子琛不走,仍住第二進東廂房第三間,仍與百沛同宿一屋。怎麼睡,還是各自卷一棉被分坐在床的兩端?吳家的女子,嫁進李家是為了一把劍,劍找到了,是假的,她再住李家,再充李家兒媳,又有什麼意義?她既已去了北平,順便留在那裏不是更合情合理嗎?卻又倏然回轉了,而且把老師那一家子都帶來,究竟還要幹什麼?

想來想去,頭想痛了,李宗林還是把兒子叫來。

她還是你妻子?

是啊,是妻子。

她還願意做你妻子?

是啊,她願意。

妻子是要有妻子樣的……

什麼樣?

李宗林嘴張了張,又閉攏。他已經聽出兒子語氣中的不快了。他想,你不痛快,老子更不痛快哩!但他還是忍下了。兒子有了變化,不是太多,但挺明顯。以前兒子一頭紮進詩書中,雖也不是言聽計從,但好歹是柔順恭謙的,對父命也多少敬畏幾分。想去東洋或西洋留學,李宗林不肯,百沛就不走了;把風雨飄搖的破企業一把丟過去,百沛不願接,最終也隻好接起了。之前那個兒子李宗林熟悉了二十來年,眨眼間卻堅硬如礁石,潮猛地一退,居然就冉冉隆起了,突兀地聳到眼前。

這個變化是從吳子琛進門開始的。還是因為這個女人。

李宗林咽了一下口水,這一刻他突然想到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人年紀越大,體內越幹枯,為什麼口水卻相反,竟會越來越多呢?常見上了五十歲的人,話說著說著,兩邊嘴角就很對稱地冒出兩團白沫子,自己還一點沒察覺,仍然說得很起勁。李宗林也過了五十,也快老了,閉眼的一天說來也就來,這個家最後歸根到底都要徹底交到兒子手中的,可是兒子娶了那樣一個女人,他怎麼辦呢?

如果父親依浩仍活著,他會怎麼做?大概無非兩種吧:一把吳子琛趕走,走為上:二盡快替百沛納妾,好妾勝過妻。這兩樣李宗林放在肚子裏其實都細細咀過,已經咀得愁腸百結了,最終卻不知如何下手。

說到底最關鍵的結還在兒子百沛身上,是兒子不爭氣。

李宗林端起煙筒,微俯著身子,慢慢吸著。黃銅與錫合鑄而成的水煙筒有著細長的如同鵝頸那般的杆,向上翹著,彎出一個優美的弧線。李宗林用牙咬住煙筒,他其實是指望兒子這時候說點什麼,兒子應該說的。那個女人,吳子琛,她明明是嫁給兒子的,她是他的妻!但是兒子卻是一副願意將一切全部包容下來、承擔起來的架勢。李宗林斜過眼往上一瞥,兒子挺著身子一動不動地站著,臉微側,側到一旁,表情因此都遮到陰影裏。

或者本來也沒有絲毫表情?

竟然還有一種凜然的決絕。

李宗林覺得手有點用不上力。煙筒沉得他快托不住了。他咳一聲,說,現在怎麼辦呢?

百沛轉過臉,很愕然的樣子,好像沒聽明白。什麼怎麼辦?

李宗林說,她……這兩日都幹什麼了?

百沛說,誰?子琛嗎?她正讀我的那些詩作哩,一篇篇都拿出來讀,說好得很。

李宗林說,去了一趟北平,再迢迢回來,就是為了讀你的詩?這事還是趁早了斷,不了斷,這個年都別想過安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