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完喪事的第二天已經是正月初九,李宗林催丁淑雲同他一起動身。丁淑雲哭成殘枝敗葉,頭發散亂,咬著唇用紅腫的雙眼幽幽盯著他,似有再拖幾日的意思。李宗林沒理會,他一刻都不想再拖下去了。這裏不是他家,他的家在幾百裏之外的福州城狀元巷,那是他的父親依浩靠一根根絲線在過去的歲月裏千辛萬苦攢出來的。他是不肖子孫,絲線織出的家業沒有在他手上光大,反而日漸萎縮枯黃,瀕於幹涸,最牢靠的唯剩狀元巷29號的房子。房子據說藏有劍,越王勾踐的青銅劍,可是牆挖開了,劍拿到了,不過一把假劍。事情到此似乎該塵埃落地了,可是沒有落,萬千疑慮還張牙舞爪地懸浮半空。現在李宗林終於回過神來了,那天一氣之下貿然來泉州,其實是件多麼不智的事情啊。他該釘在家裏,把把眼風,如果人家還要再有什麼把戲,好歹能將別人的手腳礙住一些,他幹嗎要走?父親臨死吩咐過,就是賣妻也不能賣房,房是李家子孫存世的藏身之所,他聽清了,應承了,盡力去維護了,他不能連最後這一座房子都這麼斷送掉,他得馬上回去。走時他把小伊也叫上,說出去的理由是陪一陪丁淑雲,真正的理由,他還沒跟任何人說過,他還得放在肚子裏再琢磨,他得再想想。

一路上丁淑雲低眉緘默,時不時一串淚就陡然垂落。千惠萬貴見狀,嚇得縮在角落,小眼骨碌轉動,大氣不敢出。李宗林瞥千惠萬貴一眼,又伸手在丁淑雲肩上拍拍,心裏雜味橫陳。丁椒雲不過有悲,情緒清晰明了,而他,他理不清自己的心緒,慌亂中夾著不安,不安中又有許多無奈與恐懼。在丁家的這幾日,他一直按下那頭,如同避瘟疫般,家中那攤子事一浮起,馬上就急急掐掉想頭,將目光盯住眼前。但不去想未必就能因此斷了憂慮,每日晨醒與夜睡,第一件與最後一件要惦念的,仍然是狀元巷29號,他的家,他的房子。

他的房子本來安詳無虞,雖步履維艱,好歹一日一日屋簷完好、廊柱無恙。突然吳家的女子來了,為了一把劍,一把遙遠的青銅劍,於是天旋地轉,雞犬不寧,人仰馬翻。

這一趟南行,前後算起來,已逾十天。再踏進家門時,將會看到什麼景象?他不知道。

十一

沒有人做過統計,福州城內究竟有多少條坊巷。城雖然是無諸在漢高祖五年初建,真正成規模卻是唐天複元年的事。得感謝那個從中原隨兄長揮師南下的王審知,他那時是威武軍節度使,在此駐紮下來後,要守地養民,就在福州原有的小小舊城之外,又建起一座新城,以錢紋磚建,是當時全國唯一的磚城,以坊與巷為單位,規劃整齊,方方正正,狀元巷就是在那時成雛形的,與之一條河相隔著的,還有橫平豎直的三條坊七條巷,以名人輩出聞名,被當地人簡稱為三坊七巷。

李宗林從三坊七巷穿過時,已經暮色四起。邁上橋,過了河,剛轉進狀元巷口,遠遠就見到家門外壘著碎磚散著穢士,路人的腳來來往往踩過,鋪著青石的路麵就汙了一層。

那一刻,李宗林心裏咚的一聲。

推開家門,院子裏很安靜,也暗,廳堂上的燈還未點起,幽幽中不見半個人影。李宗林站在門後的插屏旁重重咳一聲,咳過之後,四周又安靜下來。有那麼一會兒李宗林腦中空白了,像一團霧落下,將他整個人團團罩住。他用力眨著眼,然後猛地將褂子的一角往上一掀,提在手裏,快步往裏疾走。剛踏上廳堂的石階,就見管家從後院小跑出來,連聲說,哎呀哎呀,老爺回來了!

燈逐一亮起,家人丫環陸續現身,都勾著頭,目光不與李宗林對接。李家院子不小,所雇的下人卻一直有限。一雙手閑著也閑著,能做的活自己隻管動手!這是父親依浩掛在嘴邊的話。掙不進銀子,養不起一大家子,李宗林漸漸又將他們打發掉一些,剩下的,都是老仆人了,跟了多年,貼心得都跟自家人一樣。但是李宗林用眼掃了一圈,他馬上覺出不對勁:這幾個人,他們整齊劃一都有心事。甚至剛才,他站在插屏旁重重的那一聲咳,應該已經有人聽到,聽到了,以前會飛奔而出,今日卻遲遲不動,故意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