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哥李振聲從車後備箱搬出了一箱酒,又搬出了一大盒包裝很漂亮的禮品,最後又像變魔術一樣,搬出了一台取暖器。大概因為人太多了,他沒在流水席上停留,而是叫來幾個小孩將那些東西一直跟著他搬到屋裏。
說來也奇怪,李振聲一旦離開那輛黑車,一旦走進我們屋,一旦坐到了我們家那隻具備二十年以上曆史的火桶上,我父親作為長輩的威嚴就好像候鳥一樣飛了回來,他坐在椅子上,認真地跟李振聲說話。
我父親心裏一有事,煙離不了手。似乎那些煙不是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來的,而是從心窩裏掏出來的。心事也就被他一根接一根地燃著了,燃著燃著仿佛心裏就亮堂了。煙葉是我母親留出一塊地來特意給種的,所以,我父親抽煙就像喝井水一樣方便。他一根接一根地抽,話卻一句一句地越發少。
在我父親那些話當中,我確切地成為了李振聲的堂弟。我父親告訴李振聲,堂弟在廣州,有能幫得上的,一定要幫助的,廣州人那麼多,隨隨便便哪裏會去幫一個人的?你們是堂兄弟,要互相幫助。
我父親的話連三歲小孩都能聽出來。他一直在強調我們之間的關係。先是我們堂兄弟的關係,接著是我們廖家叔伯的關係。我父親說話簡直就像我們剝棉花,把那些還沒完全脫殼的棉花,一下一下地抽出來,一旦白晃晃的棉花完全裸露出來,又白得讓人不忍接手。說實話,我父親的話,真的白得讓人難以接口。
我堂哥真不愧是個做大事的人。他一直得體地微笑著,隻顧應承,似乎從一開始,就下定了決心,說什麼都是一個反應,點頭、微笑、應承,做足一個後輩的樣子。從我們一路開車聊天所得到的信息裏,我知道我的堂哥李振聲經常出入領導家裏,就連市長家待客室的那張椅子他都坐過,他哪裏會對一個農民感到緊張啊。看他那副很熟絡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在進行每年一次例行的走親戚呢。
後來,我父親讓我先帶李振聲去看我大伯。我父親說,他們把門關了之後,也到大伯家。點過炮就吃團圓飯。他還說,大伯今年在管山百貨店下血本買了一盤一萬響的炮,可以從樹頂一直掛到泥地上呢。
那一年,我們廖家的炮的確是在我大伯家點的。按照我們這裏的習慣,炮期當天,所有的宴席都結束了,就會商量好在一家點炮,等同於一個晚會的閉幕式。點完炮,各家的前門就必須關起來,人都必須待在屋裏,一家人忙了一整天才得以圍起來吃個團圓飯。迷信的說法是,點炮將年這個鬼從家族裏轟跑,誰家都不能收留的,一口飯也不能給鬼剩的。
當李振聲和我下了那輛“粵A”車,走進我大伯屋,我沒料到,李振聲仿佛變魔術般,從一個後輩變成了一個下鄉慰問送溫暖的官員。
要是當年我大伯母沒把李振聲送走,這屋裏的一切東西都應該是李振聲所熟悉的。側屋裏那張敞著蚊帳的小床是他睡過的,屋角那把竹椅子沒準也是他從小到大坐的,更不要說我大伯那雙皺巴巴的手,一定是他經常牽著蹚過小河壩的手。然而,李振聲現在如同走進了一個我們這裏隨處可見的貧苦農民的家。
李振聲握住了我大伯的手,得體地向我大伯和我大伯母問寒問暖,問這問那,幾乎把我大伯家的一年四季都問了個遍。今年家裏莊稼如何,床褥有沒有墊電熱毯,水管有沒有結冰,諸如這些問題。我大伯也如實地一一回答。不僅回答了,還帶李振聲到處看了看,就像是在接待一個參觀的客人。
我那沉默的大伯母,似乎還沒來得及動感情,就被李振聲這副架勢搞蒙了。她隻是一直抓著李振聲遞過來的那隻頗有些厚度的大紅包,站在屋子與廚房的交接處,做夢一般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