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卸完行李,我父親拎起一個大包,朝前走了。李振聲對我說他先回去了,太晚了,改天再過來。

我和父親在雪地裏,目送著那輛黑色的“粵A”車發動好,一歪一歪地開往李村的方向。我父親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嘿,這伢,發了大財也還是個伢子樣啊!”

等我們拖著行李進了屋,我才驚奇地發現,我大伯就坐在裏邊,蹲在一隻火桶上。要知道,農村的大雪天,月亮升起來之後,人們晚上九點以前就壓床上了,天大的事情也等太陽升起來再辦。我父親朝我大伯擺譜地說:“家去吧,家去吧,明天再說,小伢一路上困死了。”

我大伯看到我,好像心裏放下了一塊石頭,咧開了嘴,點著頭。跨出火桶的時候,一條腿差點伸到了底下的炭火裏,掀起了一陣炭灰。那炭灰將我大伯嗆了一大口,他一邊咳著,一邊從我們家後門的廚房裏穿過去。他咳得眼淚都出來了,用袖管在眼角邊揩了揩。咳嗽聲在寂靜的村路上,顯得特別響亮,我大伯中氣十足地邊咳邊走遠了。後來,聲音已經變得很依稀了,誰知道猛地又劇烈了兩聲,仿佛其實已經咳夠了,最後還故意來那麼兩下響的,響得像兩聲吆喝。

我跟李振聲一道回家的那年春節,廖姓家族的炮期還沒到,我們家曬穀場就熱熱鬧鬧地圍住了不少村民。我大伯像遊街一樣,牽著他那頭牛,牛的兩側各吊著兩籠雞,一路晃悠來到我家。從我大伯家到我家這一路,村裏人就好像牛背上的芒刺一樣,一路走一路帶,越帶越多,一直聚到我家曬穀場上。等我跑到曬穀場上一看,差點笑了出來。我大伯那頭牛,像個被剃光了頭的瘌痢,肚子光禿禿地站在雪地上。雞被關在雞籠裏,仔細一看,也是光著個脊背,背上的毛無端被人剃掉了。

我大伯將牛肚子上、雞背上漆著的“龍”字全剃掉了。他是來我家做人情的。看樣子,我大伯真的很不習慣做人情,他招呼我父親出來之後,就靦腆地將那頭牛係到草垛,跟我家的牛並排站在一起。牛倒沒有感到害羞,連招呼也沒相互打一個,默契得就如兩兄弟。

我大伯一直沒跟我父親說什麼。旁邊的人看著我大伯的一舉一動,仿佛他們是我大伯請來作證的。我父親吸著根煙,挺著他在村人眼裏一貫霸道的大肚子,二話不說,就站在我家門口,跟其他人一樣,看著我大伯。

就在這個時候,人群裏踅出個軟塌塌的人來,是那個經常跟我大伯賭錢的農安順。他朝我大伯嚷了句:“輸大啦?輸的啥?”農安順還以為我大伯將牛都輸了。我大伯沒搭話,朝我父親走了過來。這是大雪天的早上,雪經過一夜的低溫凝結,才遇到朝陽,還沒活過來,死板板硬邦邦的,我大伯的雨靴敲在雪地上邊,盡管力氣不大,但遠遠就能聽到橐橐的聲音。

我後來才知道,我父親隻是告訴我大伯,幫李振聲轉檔案的事情,不是一件好辦的事情。第二天,我大伯就把牛牽來了。

“牛都牽來了,你不曉得肉痛?”我父親是這樣嘲笑我大伯的。

我大伯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看我父親,又看了看我,半晌才說:“自家人,哪裏會肉痛,又不是給外姓人。”

我父親一聽這話,笑了,說:“李振聲算不算外姓人?”

我大伯窘得要命、就沒再吭聲了。

我大伯的牛那年春節是在我家過的。它很快就熟悉了我們家的草垛,並且很是留戀地一直圍在草垛邊,也許因為肚皮上光禿禿的,特別怕冷,所以,比起吃草它更喜歡將肚子貼在草裏,取暖。我父親說,等那牛的毛重新長起來,再讓我大伯牽回去,漆上個“龍”字,其實還挺威風的。

到了廖姓家族炮期那天,我們家流水席開了一桌又一桌。現在,我母親不再嚷著燒幾十桌菜太累人這樣的話了。我用錢從鎮上請了兩個燒鍋的來,幫我母親張羅。我母親在廚房裏,紮著圍裙,指揮官一樣神氣。

下午,我們遠遠地就看到李振聲那輛“粵A”從嶺下爬了上來,那個時候雪已經化得差不多了。我們這裏有個習慣,化陽的時候是不出門的。雪一般是在十點之後就開始化陽了,一化陽,仿佛解了魔咒一樣,雪跟泥堅持了一夜的僵持就妥協了,馬上變成了一對相互纏綿的冤家,順帶著將人的腳也絆住了。其實這種糊塌塌是最討厭的時刻,所以,除非不得已,人們都會選在化陽之前出門,不然就被留下來,一直留到太陽下山,再度結冰,地麵再度硬朗起來。看起來,那輛“粵A”車是飽受了雪和泥的折磨,一路掙紮著開到我家門口的,它光亮的身上,濺滿了泥巴,髒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