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節在車庫的外麵碰到了李美鳳,這次不是在黑暗裏,是在往坡道轉彎的通道上,崔子節看清楚了,她穿的衣服是有點老。她領了一個小孩。車庫外麵有風也有太陽,她們的頭發被風吹亂了,她們的眼睛被太陽曬眯了起來,她們毫無內容地站著,看上去有點傻。崔子節問她,你們站在這裏幹嗎?李美鳳說,我們在這裏聽歌。崔子節說,這裏哪有歌啊?李美鳳說,隔壁商店裏有歌。崔子節這才意識到旁邊有個小超市,有音樂像煙一樣彌漫出來。他說,這是你小孩嗎?李美鳳點點頭。他又說,怎麼不去幼兒園啊?李美鳳說,我們沒錢去幼兒園。崔子節說,民辦的幼兒園不會太貴。李美鳳說,民辦的也要四五百,我看車一個月才七百呢。崔子節說,想想辦法嘛,小孩待在家裏總是不好的。李美鳳不響,悶著嘴沒有和他接話。

沒有話,崔子節就沒有理由再待下去,他就吧嗒吧嗒地走下坡道,把車開上來。他原本想出來之後再和她打個招呼的,他事先搖下了車窗,但他發現她已經不在外麵了,他感覺她有點小情緒,她是不是嫌他“站著說話不腰疼”?是不是嫌他說了句沒有水平的廢話?抑或,她不想看到他貌似關心而實際是一副虛偽的嘴臉?

崔子節可以做的事其實是很多的,對於一個生活在車庫的人來說,無論做什麼都有扶貧的意義。經過這些天的摸底,他目前有兩件事可以先動起來,一是給李美鳳買幾件衣服,二是給她小孩買些吃的。他如果要做就做得得體一點兒,不要做得太猛,他暫時選擇後一項水平低的,買些糕點。她不是收入低嗎?她小孩不是上不起幼兒園嗎?那麼買些吃的,多少也能減輕點兒生活負擔。這樣,崔子節在開車的時候就特別注意路上的糕餅店。

從家裏到單位,崔子節一般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臨江路,沿江一路地拉過來,比較好走,但要遠一點兒;另一條是高教路,相對距離要近一些,但要穿過市區,而且還要經過一個醫院。醫院門口的情況是可想而知的,人影幢幢,車水馬龍,有時候一堵就堵得石頭一樣。在崔子節的印象裏,高教路上有一家糕餅店,叫什麼稻村香的,是台灣人開的,糕餅的樣式很多,大家都比較青睞。崔子節想,要買就要買最好的,要拿得出手的,這也是他身份的體現。他也知道,李美鳳並不懂得糕點的好壞,一些超市就有包裝好看的自製糕點,是專門賣給外地人的,根本談不上口味。但崔子節不想敷衍,至少說明他這會兒是上心的。

他一邊開車一邊留意著路旁,他印象中稻村香應該在一座橋的附近。這是一座環形高架,功能是為了快速疏通。這樣的橋,交警就多。這樣的重地,交警一般也都森嚴壁壘,火眼金睛。輕者,快速趕你走;重者,拍照抄牌;再重點,你和他爭辯幾句,拖車扣點。其實,開車也是挺孫子的。開車隻是在某些場合,某些情況下才光鮮神氣,其中包括在車庫。所以,崔子節在車庫有扶貧的舉動,也是情有可原的。這樣,崔子節在接近高架的時候就非常小心翼翼,差不多像匍匐。他輕輕地靠近糕餅店,快速地下車,像打劫一樣竄進糕餅店,拿了包十元的糕點,丟下錢就走。還好,今天的交警善解人意,今天的交警睜隻眼閉隻眼。

現在,崔子節要考慮怎樣把糕點給李美鳳了。不能直截了當地給,給了說什麼呢?是看她可憐?還是說她缺少吃的?都不行,扶貧也要考慮人的尊嚴。他如果把糕點給了她,她沒有什麼反應,兩隻手像鐵棒一樣戮著不接,他的臉就丟大了,就沒有可能再走下去。所以,關鍵是先看她的態度,她是不是願意接受他的扶貧。還要看什麼時機,最好有她的小孩在,有小孩就比較好表達,他順手一遞,小孩嘴饞,拚命一接,這個過程就完成了。許多電影裏都有這樣的設計和安排,大人的情感都是借了小孩這個道具作掩護,才慢慢含蓄地發展起來的。

崔子節想著這些步驟,車子也開得很順,車庫一下子就到了。他慢慢地拐進坡道,他沒有看見李美鳳在那裏迎候,也沒有看見她的小孩,他開始以為是光線的原因,他從明亮的地方進來,和車庫的反差太大,眼睛不適應,看不清眼前的東西,而李美鳳,本來就含蓄,又正好站在背光處。他慢慢調整了眼睛,把焦距對準了,也適應光線了,還是沒發現車庫裏有人。他隻得乖乖地停好車,無精打采地走了出來。

後來想想,雖然沒交接糕點,但還是留下了機會,他不是還沒交錢嗎?對於心裏有企圖的人來說,任何機會都是發生故事的基礎,一般的交錢當然是個簡單的過程,但承載了想法的第二次補交,那就不一樣了,就可以好好策劃一下了。

中午,崔子節在單位吃飯。他有午休的習慣,這都是坐機關落下的毛病,沒辦法。前麵說過,他在單位是小頭目,他的辦公室裏就安了一張大沙發。他努力地躺一會兒,也強製自己閉了一下眼睛,奇怪,呼吸一點兒也不平穩,腦子也一點兒不犯困,這樣躺著一下子就腰痛了,隻會越躺越清醒。他索性起身,摸了一把臉,若有所思地想做點兒什麼。他想起李美鳳,想起她掛在坡道上的衣服,他想做的就是這件事——給她買件衣服,讓她的麵貌稍稍地煥然一下,讓她不至於和這個城市有太大的距離。這也是他的計劃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