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芸芳”每天自己到廚房打飯,她和一幫兒女們都很熟絡,看哪個子女吃相不雅,一個脖兒拐,從後頭就扇過去了,毫無客氣可言。所以她一進廚房,如同進來隻鷂子,一鷂入林,百鳥無音,誰也不敢造次,連最淘的老五也變得規規矩矩的了。“張芸芳”端了飯到西院去吃,她對飯食的挑剔程度每每讓廚子老王怵頭,魚肉丸子必是得用雞汁打的,清燉的馬蹄鱉得在微火上燉夠一天一宿,燒白魚,炒蝦絲,毛公山燉豆腐,見天換著樣來,用老王的話說,兩邊的口味基本上是以徽菜為主,他這個魯菜廚子做得總是不盡如人意。

我應該用些筆墨說說我的張氏母親。張氏母親老家是安徽桐城人,是有名的桐城學派,文華大學士張英的後裔,著名的“六尺巷”典故就是出自她的老先祖。她們家的老祖張英康熙四十年在京城做大官,老家吳姓鄰居蓋房,占了他們家的地,家人就給在北京的張英寫了一封信,狀告此事,想用權勢解決矛盾。張英看罷信批了一首詩,“一紙書來隻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裏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幾句詩化解了緊張的鄰裏關係,吳家也做出禮讓,後退三尺,這便是六尺巷的由來。張英的兒子張廷玉也在京城做官,人稱“父子宰相”,學問精深,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張氏在京城的後裔分支繁雜,到了張芸芳祖父一輩家境就不行了,但文脈不衰,張氏雖為女子,詩書經史無所不通,是閨閣中的文化精英。我父親在日本留學,學的是“古典講習”學科,其實就是古文,回來後搞些古代版本考證什麼的,父親對這個工作不上心,那熱情絕沒有我舅舅當警察的癮大,張氏夫人作為文豪後代,正好做了父親的左右手,哪個版本,哪個出處,不用查,全在她心裏。我上中學的時候,父親在為“華堅蘭雪堂銅活字印本”《春秋繁露》做考證,曾對我感歎,要是你二娘活著,我何至於此!

我後來想父親和張氏母親的婚姻,其實完全是工作關係,父親不過是給自己娶了本活字典罷了,聘了個不付工資的秘書,他們之間很難有“愛情”可言,似是沒有愛情的婚姻竟也使文華大學士的後裔子孫娘娘似的生了不少孩子。

母親盼著天晴,看著窗外厚厚的積雪,看著那被雪壓彎了的海棠枝條,心裏越發煩躁。有個大孩子在院裏拿篩子扣家雀兒,拉根繩,自己藏在魚缸後頭,探頭探腦地半天逮不著一隻。母親問大蘭,逮雀兒的是哪個,大蘭說是老五,是故去老福晉的末生兒子,早早死了娘,沒人疼也沒人調教,招貓逗狗,躥房越脊,最不招人待見。母親讓大蘭告訴老五,雪地裏逗引家雀兒不能用白米,得用陳年黃小米,這樣鳥兒才看得見。大蘭也樂得跟老五去逮鳥,換了黃米,不一會兒就逮了一隻。老五高興地用手捧著,拿進來給母親看。小家雀兒在老五手裏驚恐地一聲聲叫喚,老五也學著家雀兒一聲聲叫喚,像是對話。母親看著眼前的老五,光腳穿著毛窩,棉褲短了一截子,露著腳脖,一張皴臉,兩個凍得爛了邊的耳朵,棉袍上的紐扣全都豁了,索性不扣,用根帶子攔腰一係。再看捧家雀兒的手,手上全是口子,指甲大約很久沒剪了,縫裏全是黑泥。

如同看見院裏的小黃貓,母親的心又軟了。小黃貓如今盤在母親的炕上呼嚕呼嚕睡得正香,炕沿下站著的老五名為大宅門少爺,卻是一副叫花子模樣,如果是自家的兄弟這副裝扮,母親得心疼死。這一想,鼻子又酸了。

老五沒理會母親的神色,討好地說,額娘喜歡它就把它送給額娘養著吧,趕明兒天兒好了,我上花市給額娘買隻藍靛頦來,讓這隻給它當丫鬟。

大蘭拍了老五一巴掌說,說話別帶把兒啊!

老五的一聲“額娘”叫得那麼自然親切,好像就是從小在母親身邊長大的親兒子,從沒有離開過。母親立刻從心裏認可了這個兒子,眼神裏溢出了無限愛意,對老五說,把雀兒放了吧,它還是個雛兒,沒了娘照應怎麼行?

老五說,沒了娘它還有爹呢,我就是它爹。

開始犯渾了。

母親讓大蘭打來一盆熱水,將老五的皴手泡了,讓他坐在旁邊給他剪指甲,老五開始還覺著別扭,扭捏而不自然,掃了一眼母親平靜而慈祥的臉,兀地冒出了一股依賴之情,撒嬌地讓大蘭把那些剪下來的黑指甲給他用紙包好,說是明天上學送給先生留作紀念。母親說這樣齷齪的東西不能送人,老五說先生老批評他的手指甲長,其實他的指甲隻有右手的長,因為左手不會使剪子,這回額娘可是幫他出了回氣。

老五一口一個“額娘”,讓母親的心裏舒坦極了。母親說,難道西邊的那個額娘不給你剪指甲?

老五說,二娘就會讓我背書,“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我不願意學習,我就愛玩。

事實證明,我們家的老五的確也是玩了一輩子,養鳥養鷹,養狗養花,唱得一口皮黃,寫得一手章草,時而衣帽齊楚,時而破衣爛衫,廣播愛情嫖妓女,心地善良抽大煙,是葉家的另類。母親將老五稱作“我的老兒子”,一直以親娘的身份嗬護著他,縱容著他,老五最後被父親趕出家門,在鼓樓後門橋橋底下凍餓而死。

父親一走沒有消息,母親的重要心結是要在那隻“兔子”回窩之前找媒人了斷此事,她看過京戲《大登殿》,知道先來後到的原則,“先娶的你來你為大,後娶的我來我為偏”,按規矩,她得在過門的當天到西院去正式拜見張芸芳,認定自己妾的身份,將張芸芳喚作“姐姐”,可是那隻“兔子”省略了這個儀式,緊接著是無蹤影的逃竄,將一大堆麻煩扔在家裏,自己去躲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