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心裏都奇怪,怎麼吃飯還問姓名。侍者看了半天登記簿,問他們預約過沒有,陳錫元不知什麼叫預約,侍者告訴說就是提前定了桌。陳錫元說沒有,說他打北京來,百十裏的來還要預約?侍者說,要是沒預約,您二位先在沙發上候一會兒,有了空座位我來請您。
母親坐在沙發上,仔細觀察餐館內部,小桌,鋪著潔白桌布,有鮮花插在瓶子裏。藤椅,墊著絲絨厚墊。牆上掛著洋畫,精著身子的女人橫躺在絨布上。地上鋪著地毯,踩上去,厚而軟。吃飯的都很文明,小聲地說著話,也有的在看書,看報。幾乎所有的座位都是滿的,鋪子裏沒有鳥籠子,沒有蟈蟈的鳴叫,也沒有人在這兒大聲劃拳……一個喝“藥湯子”的女人翹著小手指,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那小小的杯子依著母親一口就完,可是那女的喝了半天,“藥湯”竟然沒下去多少。一個男的,用叉子在繞麵條,把麵一圈圈纏叉子上,填進嘴裏。母親想,用筷子比這個方便多了,多此一舉,真是狗熊耍叉!
坐了一會兒,陳錫元熱了,他摘下帽子,解下圍巾,抱在懷裏。旁邊女士,穿著露著半個肩的連衣裙,一雙纖細的腳,絲襪子,小皮鞋,跟陳錫元那雙姐姐給做的老頭大毛窩成了鮮明對比。陳錫元把自己的腳往後縮了縮。纖細腳的主人衝他笑了笑,那是一個藍眼睛的女人。
陳錫元衝她欠欠身子。
侍者把姐弟倆領到一個靠窗戶的座位,侍者要將陳錫元的皮帽子、圍巾拿走,陳錫元怕丟了,死活不撒手,卻又不知擱在何處才好,尋了幾個位置,都不合適,最後終於放在腳底下。侍者手腳麻利地將一杯涼水和熱手巾卷擱在桌上,又遞過一個精致的本子說,這是MENU,您二位看看點什麼?
陳錫元不知玻璃杯裏泡著冰的液體是什麼,拿來嚐了一口,一閉眼推開了。展開熱手巾,手巾很燙,很舒服地擦著,擦完了臉擦脖子,又將腦袋、鼻子使勁擦,連耳朵眼兒也沒落下,都很認真地過了一遍,最後擦手,直至認為將熱手巾使得很徹底了,才放在桌上。
白手巾已經成了灰的。
母親小聲囑咐,揀最便宜的點。
陳錫元翻開硬本子一看,都是外文,看了半天點不出一個。侍者很有耐心地等待著。陳錫元充內行地說,這兒不賣爛肉麵?
侍者說有意大利麵。陳錫元假裝沉吟了一會兒,指著菜單最上麵的一行說,就是它!兩份,別太慢了,我們還有事。
侍者將本子一合說,知道了,您稍等。
的確很快,轉眼侍者端來兩大杯白色的冰淇淋,上麵各插著一麵德國小旗。
陳錫元舀了一大口,冰得齜牙咧嘴。用小勺子敲著杯沿說,這是……
侍者說,您點的牛奶冰淇淋。
陳錫元說,我點這個了?
侍者打開MENU告訴陳錫元,他剛點的就是這個。陳錫元說,行,我這是自作自受……
母親隻嚐了一口,就將杯子推過來,她吃不慣這腥甜冰涼的東西。陳錫元將兩份冰淇淋好不容易吃光,德國小旗子被挑出來,擱在了一邊。侍者過來招呼,問他再要點什麼。陳錫元這回學乖了,指著下邊一行說,換個吧,來這個。
母親說,你一個人吃吧,我不習慣這裏的奶腥味兒。
陳錫元對侍者說,那就一份。
侍者說他們這兒不論份,叫“客”。陳錫元不耐煩地說,那就一客!
一會兒,侍者端來一大杯紫色的冰淇淋,上麵插著一麵德國小旗。
陳錫元不動聲色地吃了。吃半截圍上了圍巾。桌上放了三麵德國小旗。
陳錫元還要點,母親說,你算了吧,臉都綠了。
陳錫元問侍者怎的本子裏頭標的都是一個味兒,侍者說陳錫元點的這頁是冷飲係列,全是涼的。陳錫元問有沒有茶,熱乎的。侍者說有COFFEE、BLACKTEA、COCOA、JUICY……陳錫元讓他說它們的中國名字,侍者說它們沒有中國名字,還沒給取昵。陳錫元指著旁邊喝咖啡的女人說,你就給我來壺跟她一樣的洋茶。
侍者說,那就是COFFEE了,我們這兒的COFFEE論杯不論壺。
陳錫元說,那就一杯CO……O……OE,要燙的,越燙越好。
侍者問要奶和糖不要,陳錫元說,該擱的你都給我擱齊了。
陳錫兒問母親還吃什麼,母親說她看也看飽了,她算明白了,這兒吃的是擺設,不是飯。一會兒,侍者將一個碟子托著精致的小杯放到陳錫元麵前,裏麵有大半杯棕色液體。陳錫元說,這就是CO麼,怎麼顏色淺啦?旁邊那桌可是黑的!你們是不是兌水啦?
侍者說,這是擱了奶的,先生,您剛才不是吩咐了要擱奶和糖嗎?
陳錫元不再說什麼,一仰脖,將咖啡全倒進肚裏。大聲嚷,算賬。
侍者將扣在桌上的賬單翻過來說,兩杯牛奶冰淇淋,一杯香草冰淇淋,一杯熱咖啡,加上服務費一共是三塊大洋,先生。
母親一聽,腿有點兒發軟,她做補活,兩個月不吃不喝也掙不了這些。陳錫元說,三塊,你怎不要三十?我上“東來順”吃涮鍋子,八個人也沒吃了三塊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