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陳錫元說能追大概就能追。老五便對陳錫元十分地敬慕,說陳錫元來了一定要母親幫著引薦,讓陳錫元帶他上濫葬崗去。老五說他看母親寂寞,上狗市給母親挑狗去了,花一塊大洋買了條小京巴,抱回來給母親做伴。上回原本說送鳥的,母親屋裏有黃貓,怕貓把鳥吃了,就換了狗。母親誇老五仁義,老五越發得了便宜賣乖,說話舌頭也短了許多,說在狗市上來回走了好幾趟,才挑出這隻來,這隻的名字叫瑪麗,是他給取的,跟天主堂藍眼睛的修女瑪麗是一個名兒,他喜歡那個洋瑪麗,還跟洋瑪麗親過嘴兒。說著說著竟然和瑪麗一同爬上了炕,蓋著毯子,靠著被臥垛,伸著腿,舒服得不想走了。母親告訴大蘭,讓老王給做碗熱片湯來,要多擱胡椒多擱醋,老五補充說,用羊肉湯熗鍋,起鍋撒香菜!

沒一會兒大蘭就把片湯端來了,學廚子老王的話說,老五沒光眼子站影壁還喝熱片湯,邪門了!

老五吸溜著熱湯說,葉家改章程了!

看老五滿頭熱汗地吃片湯,母親問他回來怎不往西院跑,老五說二娘不管我們的事。母親說,不管事她幹什麼?

老五說,看書。

母親說,還有那個劉可兒呢?

老五說,她的心思全在她的小姐身上。

母親說,怎的不見你二娘出來?

老五說,二娘要能出來就好了,二娘病了。

母親問什麼病,老五說他也說不好,老在炕上歪著,光吃好的,不長肉,怕風、怕光、怕響動,還怕生氣,知道麼,我就是把房點著了誰也不敢告訴她。

母親第二天一早就到西院去了,她不能跟個病人較勁。

西院門是個月亮圓門,內裏有四扇綠漆木頭影壁,寫著“四季平和”幾個字,這幾個字是張氏母親寫的,一直保留到“文革”以後,直到蓋防震棚時才被拆了挪作他用。影壁後頭是一架淩霄,因為是冬天,架上光禿禿的看不出什麼意思。北屋前頭有兩棵桂花樹,桂花是南方的樹,長在北京十分難得,據說是張氏母親托人從老家弄來的,盼的是她將來的兒女們能“攀雲折桂”,像她的先祖一樣也當文華大學士。

院子靜謐而安靜,彌漫著一股煮中藥的氣息。北邊一溜五間北房,西邊是三間廂房,沒有廊子,台階也不高,窗玻璃很大,掛著窗簾。

沒等母親上台階,棉門簾一挑,劉媽迎出來了,想必是剛才從裏頭看見了。劉媽臉上稍稍有了點兒笑意,說正跟小姐念叨太太呢,太太就來了。母親說才聽說二娘身子骨不好,早該過來的,真對不住二娘。說著兩個人進了裏屋,母親看見南炕上半臥著一個老太太,老太太的炕頭枕邊堆了不少書,屋裏沒有多餘擺設,靠牆全是從地到天的書格子,格子裏裝的依舊是書。這些書是父親的,更主要是二娘的,因為除了這個病歪歪的老太太以外,別人幾乎從未觸動過它們。一九六六年“文革”之初,為了怕這些書招來麻煩,我和老七花了半個月時間捆紮,借了廢品站的平板三輪,每天蹬著車去賣“廢紙”,先先後後賣了三百塊錢,四十多年前的三百塊錢哪,那得多少“廢紙”啊,那時候論斤賣,五斤二分錢。

回過頭再說母親們,炕上的老太太滿臉褶子,臉和頭發都是白的,嘴唇沒有一點兒血色,瘦得幾乎是皮包著骨頭。母親明白了,這就是張芸芳,就是劉媽一口一個叫著的“小姐”了。說這個“小姐”七十了,大概沒人懷疑,說“小姐”是那隻逃竄兔子的媽,大概沒人懷疑。

見母親進來,張芸芳往起坐了坐,劉媽從後頭用枕頭戧住,又用小梳子把那有限的幾根白發梳理了一下,張芸芳這才正對母親說,衣冠不整,以這個模樣見太太,失禮了。

張芸芳說著用手在腰上道了個萬福,在說話眼神的閃動間,母親才感覺到了隻有這雙眼睛還有著靈動與生機。母親趕緊請了個蹲安,說不知二娘病得這樣厲害,過來得太晚了。

張芸芳有氣無力地說,嚇著您了吧?對不住了。我本應該過去給太太請安的,無奈身子不遂人願,一直起不來,就這樣苟延殘喘地將就著,想的是早早將塵緣了斷,偏偏的老天遺漏,殘留幾根朽骨依然肮髒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