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總老婆在醫院住了半個月才回家。這段時間老龐和老段盡心照料,隻要能做的都做,隻要能想起來覺得有必要的,也做。雖然是個孫女,終結了段家漫長的男丁時代,但她還是姓段,還是自己兒子的骨肉,來不得半點馬虎。兒媳婦雖說也不怎麼太聽話,總有讓老兩口參不透的仙點子,但還是兒媳婦,該怎麼好還是怎麼好,這點道理老兩口還是明白的。人家不聽你的也正常,你是來幫忙幹活的,不是來替人拿主張的。
但是,該拿的主張不拿也不對。比如孫女的名字,爺爺那是理所當然要拿主張的。不拿是不對的。不能總寶寶、貝貝、寶貝貝地叫。孩子剛生出來老段就焦慮了,跟我借《漢語大字典》《唐詩宋詞選》和《古文觀止》。本來以為生男孩是板上釘釘的事,突然改生丫頭了,老段在家琢磨了大半年的一堆名字都沒用了,隻好連夜翻書。起碼翻了三夜,老段眼珠子紅得不行,把一堆書還給我了,說齊了。不僅找到了名字,而且還用他業餘研習的陰陽八卦推算了一番,那是相當好的好名字。跟我們不能透露,要見到孩子再說。
老兩口顛兒顛兒地把名字送到醫院,段總告訴他們,名字已經取好了,叫段鄭悉尼。老段當時就叫了,怎麼成日本人了!聽起來也不對味啊,段鄭悉尼,猛一聽像“端住稀泥”,這哪是個名字啊,不行。老龐見兒媳婦躺在病床上不吭聲,本能地覺得有貓膩。她又問兒子一遍:“叫什麼?”
“段鄭悉尼。”
老龐反應過來了。剛才懵懂是因為不懂地理。她早聽說親家現在澳大利亞的一個啥地方,悉尼,就是這兒。明擺著,這專利親家已經提前申請了。她跟老段說,挺好,就悉尼吧。她把兩個字咬得相當重,老段隻要不是突然老年癡呆不可能聽不懂。老段嘴張開一半,果然不說話了。兒媳婦笑眯眯地說:“爸,媽,別站著,坐啊。段,給爸媽拿葡萄吃。”老段和老龐坐下來,一顆葡萄吃了好幾分鍾。兒媳婦又說,“爸,媽,你們別生氣,名字不就一個代號嘛,跟阿貓阿狗沒區別。我爸媽就是想,我哥不是在澳大利亞麼,生個孩子叫北京;我和段在國內,孩子叫悉尼,又有咱倆的姓,不是一家人親上加親嘛。”
“是啊,是啊,”老龐說,“應該的,有紀念意義。”
“紀念意義”這樣文縐縐的詞在老龐平常是絕對說不出口的,盡管舌頭打結她還是堅持給說出來了。她覺得雞皮疙瘩也跟著出來了。沒辦法。跟親家不高興就是跟媳婦不高興,跟媳婦不高興就是跟兒子不高興。咱們是為了高興來的。
老段卻在心裏嘀咕,何止紀念,等於上了保險,一個北京,一個悉尼,丟了都好找,直接進大使館要人就行了。大名人家占了,小名總該能輪上吧。“這樣一說,倒也有點意思,”老段站起來,一講重要的事他就不愛坐著,職業病,“我和她奶奶就給取個小名吧。咱倆合計了一下,覺得還是土點好,就叫臭臭吧。要是男孩,就叫臭蛋了。”
兒媳婦的兩隻大眼慢慢變小了,鼻子眼都往一塊擠,吃了辣椒似的。“爸,是不是,太土了點?”
“不土,一點都不土。大俗大雅。賤名好養活,一準大富大貴。”
“爸,要不再想想?”兒子打圓場,“叫牛頓怎麼樣?”
“嗯,叫牛頓好,”兒媳婦在床上拍手,“咱倆理科都不行,讓閨女好好學,當院士去!”
老段剛想說,女孩子家叫牛頓,太不著調了!兒子及時總結發言:“爸,媽,那就叫牛頓吧。聽說名字對性格和能力的塑造有很大影響,不能讓悉尼跟我們一樣偏科了。”老段幾乎要揮起拳頭抗議了,老龐踢了他一腳。肯定是人家兩個專利一塊申請了。一把年紀了怎麼還那麼不懂事呢?怪不得退了休也沒熬成個副校長。該!
老龐倒無所謂,老段放不下,好歹幾十年的知識分子,不僅是麵子問題。怎麼說丫頭的“段”也在“鄭”前頭。老段就跟我嘀咕。我跟老龐想法一樣,一定是澳大利亞那邊有統一部署。上班時見到段總,我就說我們段鄭悉尼的小名取得好啊。段總說,好什麼,硬邦邦的,我倒是喜歡她哥家那小雜種的小名,歌德。聽得我一愣一愣的,靠,那個是學文科的,叫莎士比亞不是更酷。
“沒辦法,”段總說,“有孩子你就知道了,煩著哪。我爸媽是不是不高興了?”
“段伯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抽空替我說說,我也不容易啊。想把兩頭都擺平,怎麼就他媽這麼難呢。”
“比當老總還難?”
“難太多了。哪天你能把三個家都擺平,你做我老總。你看,她生孩子,非常時期,你讓她一天不高興,她可能就像慈禧似的,讓你一輩子不高興。再說,別扭起來對身體也不好,也搞得大家更生分。隻好委屈自己爹媽了。你說是不是?”
5
段總老婆出院那天我沒去,陪小米去另一家醫院複查了。前幾天他們單位體檢,查出她卵巢有問題,片子上有兩個陰影,是囊腫還是囊腺瘤醫生也不敢肯定,而且有結節。建議換家醫院再查。我對瘤這個東西一直很敏感,總在想象裏認為那是陰險邪惡的花朵要盛開,所以趕緊托人找北京最好的幾家醫院去查。在北京,像樣點的醫院就跟火車站一樣擠,掛個號隊伍要繞好幾圈一直排到露天地裏。我從別人手裏買了個號。很多人靠這個吃飯,跟倒黃牛票一樣,排上了就賣,再排。靠山吃山,靠醫院吃醫院。去了兩家醫院,大夫說法不同,一個認為是巧克力囊腫,一個認為是囊腺瘤。但結論相同:剝離掉。理由是,我們結婚不久,陰影妨礙我們要孩子。那當然得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