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隻雞的用途很明確。在院子裏先殺一隻,按照最精妙的配方煲出了一鍋雞湯,象征性地盛了一碗給小米,餘下的老龐用砂鍋端到了二十一樓。進了房間老龐就喊小鄭,快喝掉,還熱著呢。因為珍寶蟹的事,小鄭這些天發現公婆有點不對勁兒,就想刻意表現得好一點,聽見名字就熱情回應,捏著一張表格出了房間。她正按照網上提供的最新資料,在給女兒設計兩個月後的營養配餐,哪一天該加蘋果汁,哪一天該補充西瓜汁,哪一天該增添胡蘿卜素。清清楚楚的一筆賬。

“香,”老龐打開砂鍋蓋,熱氣冒出來,“真香。剛做好的。”

小鄭抽了抽鼻子,說:“媽,什麼味?感覺不對。”

“我用藥材喂了大半年,味道當然跟一般的雞不一樣。”

“媽,是雞湯?”

“是啊,鄰居幫我從老家帶過來的。”

“媽,”小鄭無奈地說,“您知道的,我從不吃雞。”

老龐慢慢抬起頭,看著兒媳婦無辜的臉,可是我比她還無辜啊,“你不吃雞?我不知道啊。”

“哦,忘了跟您說了。”小鄭歪著頭想了一下,的確沒跟婆婆聲明過,可是,“您該知道的,您看我從來沒讓您買過雞。”

老龐感覺臉上的皺紋在一根根往下掛,如果對麵有鏡子,她相信鏡子裏一定會出現一張難看的苦瓜臉。老龐在那一刻絕望極了,兒媳婦沒有錯,毛病都出在自己身上。

小鄭發現情況不妙,趕緊補救,說:“媽,我的意思是,您喝吧。”

老龐從眾多的皺紋裏擠出兩個嘴角的笑,說:“我喝。我喝。”當然她不可能一個人喝,段總不在家,她和老段還有小王把雞湯喝了,把雞肉吃了。看著老段和小王勤奮地咀嚼大口喝湯,吃得虎虎生風,老龐眼淚都快出來了,自己一口都吃不下。大半年哪。那天老兩口早早就回了平房。我嫌屋裏悶,坐在院子裏寫一個新聞稿,看見老龐蹲在門口看剩下的那隻雞,足有一個鍾頭。那隻雞腿上拴著紅布條,係在一塊磚頭上,圍著磚頭像拉磨的驢一樣轉圈子,眼睛始終也不離老龐。它沒想到從蛇皮袋裏再露出腦袋,就到了如此陌生的地方,它對這裏充滿好奇和恐懼。它不知道自己還認不認識對麵的老太太。

第二天清早,我迷迷糊糊聽見夢裏有隻雞在淒厲地叫喊。就幾聲,消失了,我繼續睡。我和小米起床時已經上午八點。不趕著上班我們通常都睡懶覺。臉對臉發一陣呆,刷牙洗臉,坐到桌子邊想早飯到底該吃點什麼。老段端著砂鍋進來了,身後跟著老龐。

老段說:“來,小米,快喝,剛出鍋。”

他打開砂鍋蓋,一股很多年都沒聞到過的香味直往我鼻子裏鑽。我最先做的不是推讓,也不是感謝,而是跑到門外找那塊磚頭。還在。紅布條也在,但是像一條射線,另外一頭空空蕩蕩。我說夢裏的雞叫怎麼如此逼真。

“喝!”老龐簡直像一個可怕的監工,指著砂鍋聲色俱厲地對小米說,“都把它喝了!”

小米看看我,膽怯地往碗裏盛湯,被迫喝毒藥似的。燙,小米喝得很慢,老龐就站在一邊看著。等她喝完那一碗,老龐慢慢坐到床沿上,兩行眼淚掉下來。

她和老段讓小米把雞湯都喝了,一頓喝不了兩頓,兩頓喝不了三頓。反正是她的活兒了。小米說,她傷口都愈合了,恢複得挺好。老龐說:

“喝!恢複好了也要喝!”

等於花了大半年時間替陌生人喂了一隻雞,我十分過意不去。老段一揮手,把我的歉意抹掉了。“老龐心裏難受,”他說,聲音平靜而又憂傷,仿佛在說他的慢性咽炎,“你們別在意。”我們隻有感激和不安。

“我想回去了,”老段又說,眯縫著眼看天上的太陽,“北京的太陽讓人犯暈。”他把我遞過去的中南海牌香煙叼在嘴上,點上,說話的時候煙卷上上下下地抖,“更要命的是,落下去還會再升起來。”

其實那會兒北京的太陽已經是大而無當,看起來挺亮,早就不熱了。

老段不是隨口說說。他的確想回去了。可能與花草有關;可能與幫不上忙有關,現在偶爾抱抱牛頓都有心理障礙;也可能與老龐有關。老龐心情不好,他也好不了。此外,他覺得自己無所事事也就罷了,還拖累了老龐分一份心來照顧自己,二十一樓的活兒也不能全身心投入,越這樣越容易出問題。有個晚上他拎著一瓶二鍋頭來找我喝酒,下得有點猛,舌頭很快就大了。小米擔心他喝醉,讓我帶他去公園醒一醒。在假山旁邊遇到一條雄壯的德國黑背,老段蹲下來向狗招手,拽著舌頭說:“你過來,咱倆說說話。”我趕緊把他拉起來,那東西您也敢惹。

10

在北大附近采訪,結束後直接回家,大約下午兩點半。老龐慌慌張張跑到我們小屋,說老段不見了。上午他們都在二十一樓,十點多他說出去走走,午飯時回來。飯都吃完了也沒回,打手機關機。老龐以為在平房睡著了,回來找,不在。又去公園找,還是沒有。老龐擔心出事,她記得老段出門之前還去看了牛頓。牛頓睡著了,看不見他的老臉。房間裏播放輕柔的曲子,為了陶冶牛頓的情操。老段還碰了碰牛頓的小臉。老龐回過頭想,怎麼想怎麼覺得那像告別。我一聽也緊張,騎上我的破自行車就往外跑。老段的活動範圍我基本清楚,公園,小酒館,舊書店,最遠可能去圖書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