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做完手術的小米很虛弱,嘴唇焦幹,病床的一側垂著滲血袋,另一側掛著導尿管。她盡力睜開眼睛對我們笑。護士說,都認識嗎?小米點點頭。護士又說,病人的麻藥還沒徹底消散,別讓睡著了,十二個小時之內不能飲食。陸大夫此刻正在進行下一個手術,護士轉述她的話:手術很成功,卵巢幾乎完好地保存下來。她們說話像白大褂一樣簡潔幹淨。
7床說:“全麻勁兒大,跟小米說說話,讓她醒著。按摩一下腿腳,恢複得快。”小米的手腳冰涼,我幫她按摩。老龐坐在床頭跟她說話,說她這麼多年裏對女人的經驗,還有孩子,以及補養身體的方法。對術後女人的休養,老龐很有一套。可惜段總老婆不聽她的,隻認白紙黑字,認為那才是科學。老段幫不上忙,坐在一邊,不時替老龐補充幾句。
三個小時之後麻藥才逐漸散掉,已經是下午,小米感到了傷口的疼。能忍受。段總打我手機,說他爸媽不見了,我說在醫院呢,正幫我照看小米。段總上班早,新來的保姆小王把家裏收拾得也妥帖,小鄭就把公婆的事忘了,午飯後才發現不對,老兩口今天沒過來,趕緊給段總打電話。段總開車就往平房跑,沒找到才找我。老段接的電話,說:
“小米剛做手術,你媽說,看完了就回去。”
我讓他們現在就回去,老龐不答應,要看小米打完這兩瓶點滴再說,回去也沒啥事。一直拖到傍晚,段總帶了些水果、營養品和一個花籃來到病房。他抱怨父母不和他通個氣,也怪我不跟他說手術的事。昨天請假我隻簡單地說去醫院。段總給老段帶來一個新手機,讓老段以後隨身帶著,免得找不到人。他跟小米說了會話,就開車把老段和老龐接走了。
7床說:“咦,不是小米爹媽麼?我怎麼看不明白了?”
“看不明白就對了,”我說,“小米爸媽在老家呢。”
“你們這鄰居倒好,跟親爹親媽似的。”
“比親爹親媽還好,”胖丫恢複了精神,餓得肚子咕嚕咕嚕直叫喚,“我要吃肯德基。”
她媽不理她:“那你就哭吧。大夫說了,堅決不能讓你吃。”
胖丫說:“那我要聽搖滾,我要上網跟朋友聊天。”
“你就作吧你。”
8
小王做飯也是一把好手。她在北京待久了,飯菜的口味跟段總老婆很對路子,因此,如果不是特殊情況,老龐隻能降為替補,需要的時候也可以打打下手。她的口味離北京太遠。這樣一來,老龐的活動範圍就小了。她在二十一樓的工作主要是:買菜(一般和老段合作);打掃衛生(一般與老段合作);洗衣服;做飯和帶孩子那要視小王的情況而定。此外,這是後來才慢慢爭取到的工作,洗尿布。老龐絕非為了搶工作才堅持讓牛頓用尿布,她不喜歡像大三角褲衩一樣的尿不濕,任何加工過的東西在她看來都不可能有棉布來得舒服,自然,吸水,透氣,保護牛頓的小屁屁。至於環保,老龐是不關心的。
開始段總老婆不同意,尿不濕是科學的產物,理應是最好的,而且他們的確也是買的最貴的尿不濕。後來她在一篇文章裏偶然看到,科學認為,尿布還是棉布的好,才勉強同意,而且隻答應白天給牛頓用。做尿布也費了不少事,先買來最好的棉布,然後裁剪成大小合適的十來塊,老龐擔心自己的針線活兒做出來糙,不好看,就找裁縫來做,每一塊尿布編上號才開始用。
尿布由老龐洗,老段認為這是她自作自受。但老龐很樂意,隻要是為孫女好,她甘願一天到晚洗尿布。為了讓兒媳婦早點把身子養好,老龐把搜集好的食補方子私下裏交給小王,讓她按照方子上的說明來。小王當然沒問題,她的確也想不出如此多的好方子。段總老婆每次喝完小王燉的湯,都要誇讚一番。小王也坦然地替老龐領受了。
這樣老龐和老段其實並不忙,一大早步行去早市買菜,挑最新鮮的,很快就能回來。然後老龐開始洗衣服,老段開始打掃衛生,拖地,擦家具。也很快。如果想離開就可以離開,老段可以一天不再過來,老龐也隻需要在傍晚來趟,把積累一天的尿布洗幹淨。
開始幹完活兒就離開,是因為閑下來實在沒事做,隻能像兩個老白癡一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或者遠遠地看著孫女的小臉,仔細地體會做爺爺奶奶的美好感覺。老兩口都覺得這樣不好,咱們不是來養老的。牛頓貪睡,哭兩聲蠕動兩下又睡著了。老龐對小王帶孩子的水平還是由衷佩服的。小王在段總老婆的監督下,很快就養成了極其良好的習慣,能夠根據牛頓的麵部表情和發出的各種細小的聲音判斷出她可能要幹什麼。比如說,牛頓正睡著突然哭了,那一定是需要奶嘴侍候;如果躺在那裏不安分,亂動,那一定是該換尿布了。牛頓很小,生活簡單,隻需要幾個動作就能把自己表達清楚。掌握了規律,小王也不忙了,她沒有平房,所以必須待在那裏;老龐和老段不行,賴這不走就有點樂不思蜀的嫌疑了,盡管房子很大,足夠好幾個閑人相互對視一直坐下去。他們能回平房就回平房。有一天老段問我:“你看,我和老龐是不是像你們城裏人說的鍾點工?”
“可千萬不能這麼說,”我說,“您是段總的爹,老龐是段總的媽。鍾點工怎麼能跟你們比呢,太開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