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詠梅

門鈴的對講機果然響了。

“喂,老曾,你今天沒去,沒事吧?”

“哦,老霍啊,我沒事。”

“好的,那我走了。”

對講機“哢嗒”一下,老霍沒聲了。

要是老曾哪天早上沒到運河邊去,門鈴總會響那麼一次。

這是晚春季節,萬物生發的最終階段,也是老曾一年來最痛恨的季節,濕濕滯滯,他的腸胃很容易感冒,腸胃一感冒,他的情緒就變得很差,沮喪、憂傷,他不願意出門,就連每天必做的晨運也懶了,像一個白頭老宮女,坐在家裏東想西想。他認為老霍並不是真的關心自己去不去運河邊,老霍就是怕自己二次中風。肯定是的。前兩年,老曾有過一次小中風,晨運中斷過幾個月,再出現在運河邊的時候,老霍就跟他親近了起來。他說,老曾啊,咱老哥倆以後可是要保命嘍,不該吃的別吃,不該聽的別聽,不該想的別想,過好每一天!老霍中風比老曾早,程度差不多,按照他的說法,就像身體裏安了隻定時炸彈,因為到了第二次中風,那風就會把人直接帶回老家啦。

老霍總喜歡跟老曾比,血壓多少?血糖多少?心跳多少?好像家產比賽。老曾也不服輸的,除了因為老霍比自己大兩歲之外,還因為,老曾從來不認為自己不行,要不是那次小中風,他還可以屈膝彎腰,將頭頂在草地上,這一招曾經使老曾成為運河邊早晨的一道風景線。他將絨帽摘下來放到草坪上,活絡好筋骨,緩緩朝前彎下腰,屈膝,頭慢慢壓下,直到腦門頂在了絨帽上,穩住了。他總能收獲到一些驚歎聲,或者幾下掌聲,偶爾,還會有寵物狗湊到他的頭頂上嗅嗅,親親,好一幅人與動物的諧趣圖!那個時候,老曾能感到自己像核桃仁一樣溝壑縱橫的大腦裏,每一處都汩汩歡快地淌著血液的溪流。現在,這顆核桃仁的左半球出現了一些異常。醫生拿起桌上那顆腦仁,將左半邊卸下來,裝上了半邊病變後的腦仁給老曾看。老曾當場覺得,真醜啊,人的腦袋比人的臉醜了十萬八千倍!好在,人們隻能看到人的臉,不然,老曾寧可提早回老家。

年紀越大,老曾越怕看到些醜八怪的東西。五顏六色的鮮花、花紋斑斕的金魚、紅紅綠綠的衣裳……這些都養眼,他尤其覺得,一個好看的女人能瞬間調動起他苦澀無望的老年生活,讓他高興起來,仿佛這些女人是一味藥引,後下到他那煲文火慢熬的中藥裏,效果明顯。走在街上,那些穿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們朝他迎麵走來,還沒到近旁,他就站定了,等她們走過自己,他才開步。這些女人像是一輛輛凶猛的小汽車、摩托車,他非得要小心站穩才能避免被撞倒。他等著的時候,目光長時間停留在女人身上,像在辨認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他的心情愉快,有時還會露出笑容——這笑容倘若讓某個善良的女人瞥見了,會閃現一絲惻隱之心,甚至認為他是個可憐的老鰥夫。

退休以前,老曾可不是這個樣子的,他是個中學語文老師,年輕的女娃兒見過千千萬,他隻對成績好、肯上進的孩子偏心。他們這一代人,出生於壓抑的年代,感情不敢講究,“轟烈、執著”這樣的形容詞隻敢用在工作和事業上,充其量能體現人道主義的一句話便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年輕的老曾那一顆愛美之心,一度播撒在了祖國大好河山間。寒暑假,他坐火車遊黃山、華山、張家界、桂林山水、蒼山洱海……真正“愛江山不愛美人”,過得也逍遙快活。老曾時常回想自己的青春,有過了多少次的“到此一遊”,覺得並不枉了。人生嘛,可不就是到此一遊?

如今,老曾老了,歲月給他的生活畫了個圈子,以寓所到運河邊為半徑,老曾在這個圈子裏團團轉,每天到此一遊。老曾的風景,除了那條窄窄的整天不知所謂地朝下遊趕去的運河,以及同樣不知抵達何處的零星的船舶之外,就是堤岸邊以各種招式抵抗機體衰老、病變的老頭老太,跟老曾一樣,他們每天來此報到,打太極,跳健康舞,坐在河岸邊的長椅上,互相傾訴,交流養生。一幅運河晨運圖,無須過多的勾勒,就能清晰地掛在老曾的腦海裏。身體不適的時候,老曾不願與他們為伍,他悲觀地想,這運河邊上,候著的這一大群,跟他一樣,都是在等著回老家的人。於是,他離開他們,離開運河,穿過稻香園小區,置身上班高峰人流中,他的痛苦就會減少,尤其是,注視著那些穿得風風騷騷清清新新的女人們,經過一夜的能量補充,一扭一扭地營生去了,他的心情就會好起來,仿佛自己是她們的同事、客戶甚至領導。最後,他會踅到和平包子店買幾隻玉米饅頭回家,老伴陳蓮英晨運回來,燒好開水,等他到家便衝好兩杯牛奶。那幾隻玉米饅頭慢慢地,無言地,跟牛奶攪拌在一起,進入了老曾和陳蓮英一天的營養譜係:鈣、鋅、鐵、蛋白質、熱能……這些東西成了他倆的家產之一。

老曾和陳蓮英的家產,還包括運河邊文暉小區這套120平方米的房子,當初買的時候不貴,如今價格翻了好多倍,加上近兩年社區服務配套設施逐漸完善,住在這裏就算是城市的高檔住宅區了。社區服務站將他們列為“空巢戶”,逢年過節,按著名單上那一大串地址,挨家上門噓寒問暖。老曾見到這些人就躲。聽到陳蓮英接過人家送來的一壺油一袋大米,拚命地跟人解釋,兒子女兒今年不回來過年啦,我們也不想出去跟他們住,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吃也不習慣,喏,女兒把我們機票都買好了,我們不想去,又退掉了……人家善解人意地答說,哦,是啊,很多老人到國外都住不習慣的,那您不想孫兒嗎?陳蓮英又叨叨地跟人家說,還好啦,每天晚上我孫子都跟我們視頻的啊,話講不流利,懂得給爺爺奶奶送飛吻,說“goodnight”啊……陳蓮英還學孫子的飛吻給人家看,響響的兩聲。人家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