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給他做過涮鍋子,沒肉,涮的是蝦皮白菜,蘸醬油。他們結婚以後迎來了食品匱乏的時代,總是缺油少肉,副食品供應也要憑證憑票。平常人家,很少有人真在家中支起火鍋涮肉——去哪兒找肉呢?八年間他們生了四個孩子,更需處處精打細算。但是他愛吃她做給他的蝦皮涮白菜或者白菜涮蝦皮,當他守住那熱騰騰的開水翻滾的火鍋時,心先就暖了,他常常覺得是家的熱氣在焐著他。家裏一定要有熱氣,一隻冒著熱氣的鍋,或者一張鋥亮的可以直接把冷饅頭片擺上去烤的蜂窩煤爐盤,都讓他感到溫厚的依戀。隻是他不善言辭,不能把這種感覺隨時表述給她。他認真地往火鍋裏投著白菜,她則手疾眼尖地在滾沸的開水裏為他撈蝦皮。一共才一小把蝦皮,散在鍋裏全不見蹤影。可她偏就本領高強,大海撈針一般,手持竹筷在滾水裏捕捉,回回不落空。當她把那線頭般的細小蝦皮隔著火鍋放進他的碗時,他隔著白色的水汽望著她,頂多說一句:看你!

有時候,他也想把火鍋裏的精華撈給她吃,雖然充其量隻是幾枚蝦皮。但他手笨,回回落空。僅有一次他的筷子鉗住個大家夥,撿出水麵看看,不過是一顆紅褐色的大料。她叫他把大料放回鍋裏,一鍋白開水指著它提味兒呢。他就不再和她比賽撈蝦皮了,他心滿意足地吃著蝦皮白菜,忽然抬起頭冒出一句:我老婆啊!

他知道這一生離不開她,就像她從來也沒想離開他一樣。一輩子,他們隻分開過有數的幾回,包括她生四個孩子的那四次住院,也還有他在那場巨大的革命中被送到西北的深山裏勞動一年。後來他和一批同事提前回到城市,他們被編入一個科研攻關組,為鋪設北京第一條地鐵效力。雖然他遠不是其中的主角,也沒在真正的一線,可這並不妨礙他們的小兒子每次乘地鐵時總對同學吹噓:知道這地鐵是誰設計的嗎?我爸!

田嫂回來了,羊肉、調料樣樣齊備。她一頭鑽進廚房,該洗的洗,該切的切,眨眼間就大盤小碟地擺出一片。她把那些盤盞依次從廚房端出來,端上老爺子老太太守著的餐桌,繞著桌子中央的大火鍋碼了一圈,眾星捧月一般。接著,田嫂還得先把火鍋子端走——老太太擦得滿鍋牙膏印,得衝洗幹淨。好比一個洗澡的人,不能帶著一身肥皂沫就從澡堂子裏出來。田嫂在廚房的水龍頭下衝洗著火鍋,發現這鍋並沒有像從前那樣被老太太擦得鋥亮,鍋身明一塊暗一塊的,鍋腳幹脆就沒有擦到,邊邊沿沿,漬著灰綠色的銅鏽。想到老人的眼疾,田嫂心話,真難為您了。那邊老太太又問鍋擦得亮不亮,如同孩子正等待大人的褒獎。田嫂打算撒個小謊,高聲應答說,亮得把我都照見啦!把我臉上的黃褐斑都照見啦!他和她聽見田嫂的話,嗬嗬笑起來。

續滿清水、加了蔥、薑、大料和幾粒海米的火鍋重又讓田嫂端上飯桌,隻等清水咕嘟咕嘟滾沸,涮鍋子就正式開始了。他和她歡悅地看著桌上的火鍋和火鍋周圍的盤盞,盡管那火鍋在他們眼裏決談不上光芒四射,但田嫂的形容使他們相信那鍋就像從前,幾年、幾十年前一樣的明亮。田嫂則“職業性”地偏頭看看火鍋的炭口,炭火要旺啊。這一看,哎呦喂!田嫂叫了一聲,真是忙中出錯,她忘記買木炭了。

這個忘記讓他和她都有點掃興,可他們又都不打算退而求其次——去搬孫子媳婦送的一隻電火鍋。他曾經說過,那也能叫火鍋?田嫂也沒打算動員他們使用電火鍋。就為了已經端坐在桌上的這隻明一塊、暗一塊的紫銅火鍋,她也得冒雪再去買一趟木炭。就為了老爺子和老太太的心氣兒,值。

等著我啊,一會兒就回來。田嫂像在囑咐兩個孩子,一陣風似的帶上門走了。

他和她耐心地等著田嫂和木炭,她進到廚房調芝麻醬小料,他尾隨著,咕咕噥噥地又是一句:我老婆啊。

他一輩子沒對她說過纏綿的話,好像也沒寫過什麼情書。但她記住了一件事。大女兒一歲半的時候,有個星期天他們帶著孩子去百貨公司買花布。排隊等交錢時,孩子要尿尿。他抱著孩子去廁所,她繼續在隊伍裏排著。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覺得有人在背後輕輕撥弄她的頭發。她小心地回過頭,看見是他抱著女兒站在身後,是他在指揮著女兒的小手。從此,看見或者聽見“纏綿”這個詞,她都會想起百貨公司的那次排隊,他抱著女兒站在她身後,讓女兒的小手抓撓她的頭發。那就是他對她隱秘的纏綿,也是他對她公開的示愛。如今他們都老了,渾身都有些病。他們的聽覺、味覺、嗅覺和視覺一樣,都在按部就班地退化。但每次想起半個多世紀前的那個星期天,她那已經稀疏花白、缺少彈性的頭發依然能感到瞬間的飛揚,她那鬆弛起皺的後脖頸依然能感到一陣溫熱的酥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