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怡芬
我們坐在防波堤上。1985年的防波堤不是如今這般水泥鋼筋的堅硬模樣,隻有一些些鋼筋一些些水泥隱藏在敦厚的水泥和青石之下,柔軟的防波堤上青草叢生,潔白的劍麻花開得熱熱鬧鬧。它不像是一道頂風抗浪的防線,更像是一條開滿劍麻花的小路。有事沒事,我們一撥人就愛到這堤上,悶悶坐著,看看海,吹吹風,心事就散了——多多少少,我們總有些心事的。
劍麻花和海水都在我們的腳下,海麵平靜無波。一隻漁船正朝外海開去,船眼睛遠遠地瞪著我們。前天剛刮過風暴,現在風停雨歇,正是起航的好時候。船會開到福建啊山東啊那些地方的港口,船員們就下船到岸上去玩了。好多男同學長大了就是這樣生活,我們是不行的,島上從來沒有過女人去外海捕魚的,就是海島女民兵、女老大最流行的時候,我們島上也沒有哪個女人真去頂那半爿天,她們心甘情願待在島上織網補網。
“幹女兒,到底是什麼意思?”林英問我:“怎麼大人們都那麼眼紅阿虹呢?清林老師又幹嗎要把阿虹當幹女兒呢?”
“就像真的女兒那樣,可又不是真的。”林英的問題就是多。這有什麼好問的啊,無非是能得些“實惠”唄。大人們是把“實惠”掛在嘴邊的。
“屁話。”
“那你倒說說看啊!”
可林英也說不出什麼別的。
這個阿虹,她一直想跟我們好呢。前幾天她送了我一支藍色圓珠筆,送了林英一支紅的,可我們當著她的麵就互換了一下。我說,我喜歡紅的。林英說,我知道。我們一起謝了阿虹。我們都知道阿虹想和我們好,但是我們不知道該怎樣和她好起來,因為我們倆好得像一個人似的,怎麼也擠不出一絲空隙來給別人。我們身邊的小夥伴大多放棄了和我們倆之中某一個來好的想頭,就隻有這個阿虹,時不時地和我們來示好,可她決不會隻跟我們之中的一個人示好,就像這回送圓珠筆,一送兩支。這對我們也是個困擾,我們到底要不要接受她呢?我們也嚐試過。正月十四在田埂上燒野草,就是我們仨一起。看得出,阿虹很開心,跳著腳,指著遊動的野火蹤跡嚷著,蛇,蛇,像蛇!引得四周的男生們一起來看她。她穿著件粉紅色的馬海毛毛衣,整個人粉嘟嘟絨嘟嘟的,暗夜的田野上,就數她最晃眼了,她自己當然也知道,她就跳得更起勁了,那樣子,不像十四歲,像四歲,讓人想抱到懷裏好好疼愛。那群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嘴唇上黑黑一圈嫩胡子的男孩子尖聲在笑:“這孩子真漂亮!”
我們可不喜歡這樣。我們燒野草就是燒野草,我們燒得比男孩子還好。火苗順著風勢,在我們先就割好的隔離帶之內,貼著地皮緩緩地燒過去,燒得透透的,草木灰平整細膩得讓人心醉。很多年後,我知道,這心醉就叫成就感。可那會兒,我們不懂。我們蹲在田裏燒著我們的野草,春雨會讓這些草灰滲入泥土,豌豆蠶豆的種子在草木清香的泥土裏發芽、開花。正月十四,島上所有的孩子都會湧到田野上燒野草,這是島上的一個節日。燒完野草回到家,就能吃灶火邊煨出來的年糕。奶奶能把年糕煨得外殼兒金黃酥脆,別人家的年糕煨得要麼發黑要麼發灰,非得撕掉那些結痂的硬殼才能吃雪白細膩的內裏。奶奶,你有秘訣嗎?我纏著奶奶問了好幾回。奶奶的回答卻讓我大失所望,她說,我心疼年糕,不想讓它們焦,讓它們離火頭遠點,慢慢煨,這就成了。我也試著煨過幾回年糕,每一回都是焦的,煨一回,生氣一回,想著奶奶一定是小氣,不想說出她的秘訣。等長到現在,我好歹明白了,奶奶沒騙我,隻是會心疼、會等待年糕慢慢熟的人,到底不多,包括我自己。
阿虹做了清林老師的幹女兒之後,我們就更懶得理她了。
阿虹的書包裏常有“大白兔”奶糖,下課的時候,她剝一顆含在嘴裏,滿教室都香。有一回,她遞糖給林英,林英就當沒看見。那之後,她分糖給別人吃,可就是不敢給我們吃糖。這情形,起先大家都不在意,到後來,就讓人看得一清二楚了,也有女生學我們的樣,對阿虹遞過來的糖搖頭了。女生陣營的事,本來就很微妙的,林英那獨占道德高地似的姿態,讓大家都不自在了。
終於有一天,放學路上,阿虹追上我們,直截了當地問我們:“以前,我幹爹常給你們吃糖吃西瓜吧?”
這一問,讓我們臉都紅起來了,都不知道怎麼回答,隻有強撐著點頭了。
清林老師家的糖是放在描花糖罐裏的,不像我們家,紮在一個尼龍紙袋裏,即便這樣簡陋,也還得等到過年時節才有。西瓜呢,我們島上的農家自己都種,清林老師家的,還是大夥兒送他吃的呢,可清林老師家的西瓜是冰箱裏鎮過,切成薄片兒裝在描花玻璃果盆裏的,我們家呢,就是一切為二,拿個調羹舀著吃;那還算好的,有時候媽媽使一猛拳,敲成不規則的幾塊,掰成啥樣就啥樣,我們抓在手裏啃。林英說過,外麵,人家就是和清林老師家一樣吃西瓜的,他們吐籽兒也和清林老師一樣悄沒聲兒的。林英從沒出過島,她也就瞎猜猜吧。可我想,應該是那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