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三個肥城人的秘密(1)(1 / 3)

方曉

我繼續懷著這種秘密,默默走在人群中,他們都不回頭。

——蒙塔萊

周良

厭惡肥城的一切。這是在一年前或者更早幾年的三月的某天之後,周良願意把具體的時間忘了。那個春天的夜晚悄然布滿肥城時,他送一個女人去城南火車站,回來的公交車上,他臉緊緊貼著陰冷的窗戶,遙望滿城燦爛的千萬燈火,光影在他幽暗的麵頰上倏忽而過。他感到一種久違的溫暖。他想象著,他看到了,和以前一樣,就在車外,在柔和的燈火之下,那個女人挽著他胳膊,他們依偎著徜徉而過。就在他的麵前,他們隨著前進的步伐向後退去,漸行漸遠。他抑製著自己,盡力抬起頭,淚水還是順著耳根下來了。在一個空曠的轉口,他又看到了那座高高在上的寶塔,被浮華的霓虹燈勾勒得仿佛空中樓閣的此刻突然顯得聖潔無比的寶塔,他開始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他都不計較了。他快速發出短信:我又讓你像鴿子一樣飛走了,但我手中始終握有長線,是嗎?他收到了回信:一把剪刀很便宜的,我有許多把,你知道。他深深地埋下頭來。他的眼裏開始充滿黑暗。他還是能想象出來,車窗外,溫情的燈火依舊鬼魅似的搖晃著,但他的眼裏已充滿許多隻蠢蠢欲動的愚蠢而肮髒的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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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良下午三點十分從火車站出來,路過801公交站牌。在一天最為慵懶的時刻,等車的人依然擁擠得讓人心生惶恐。周良茫然等待了幾分鍾,四十多歲骨瘦如柴的司機坐在車門緊閉密不透風的車內悠閑地抽著煙,目不轉睛但毫無表情地觀望著緊簇在車門前做好衝鋒架勢的人們。門前所有的人包括老人和小孩都雙眉緊蹙心事重重。周良索性朝前走。後麵有人喊他,一個豁嘴的小姑娘趕過來向他推銷手中的花。周良凝視她並不單純的眼神半晌,重重地揮揮手讓她走開了。

右拐上了勝利路,十分鍾後到了水湖路,周良在元一時代廣場前麵停下來,這所歐式風格的建築即使擺在肥城的東南角仍然顯得突兀。不久之前,周良在裏麵轉過一下午,狹窄的空間卻非盡複雜之能事,仿佛東方的曲徑通幽和西方的粗獷野蠻風格的奇怪混合物。周良在裏麵幾次迷路,他發現有專門的服務員為人導路,為他服務的人從未重複。一個月前,這個廣場在報紙上征集宣傳標語,周良曾以“一場一世界”去應征但未見下文。但現在周良分明看見該標語飄揚在場內的許多地方。周良詢問某個導路員得到的答複是,據他所知,該標語出自他們一個素有“才子”之稱的副總之手。

周良繼續往前走,因火車駛過城市中心而設置的路障耽擱了幾分鍾,半小時後趕到長江中路的鼓樓麵前。早在肥城電視台大造聲勢的全國平民街舞選拔賽已經進行得如火如荼了。一個年輕的外國佬坐在不大的場地中央充當評委,同時接受所有中國觀眾的欣賞和質疑目光。周良和在場的所有中國人一樣,無法弄清楚他到底來自西方哪個國家。當然這無關緊要。台上的小夥子姑娘們滿地翻滾,充當著掃帚、拖把甚至吸塵器之類的潔具。這無疑是中國最不需要搞善後衛生的一項聚會。當他們躺倒或趴倒在地,頭從褲襠裏鑽出來,或者極力保持表情平靜、自信乃至愉悅地把雙腳伸到腦後的時候,周良不由想象此刻世界在他們眼中顛倒、曲折、七拐八彎的模樣。周良不得不在一陣陣肆意尖叫聲中灰溜溜地離去。

五點左右的光景,秋日的太陽已經軟弱無力地被黑雲侵吞了一半,但仍然企圖以黑雲邊緣的虛幻色彩向並無情趣的世人展示多餘的魅力。周良已經走上了操兵巷。一個人迎麵而來,在半明半暗灰不拉嘰的光線中老遠就朝他打招呼。用人們的話說,周良總是容易被人記住。所以此刻周良費了很大力氣仍然想不起來此人姓甚名誰但對方卻十分熱情。

短暫的寒暄之後,此人略顯突兀地問,你現在從事什麼工作?周良想了半天不知該如實回答還是隨便編造一個,對方卻仿佛瞬間洞徹他心理似的寬容且意氣風發地說,不方便說是吧,沒關係,我最近遇到的一些老朋友都好像不約而同地對自己職業諱莫如深,但據我所知,確實有一個你我共識的老朋友考上了公務員,進了安全局,你我都知道,他以前就是一個刻苦的家夥,有著可笑的野心。不過他現在的處境確實值得羨慕。那說什麼都是一個好職業,我偷看過他的銀行存折,令人驚恐不安和匪夷所思。聽說,他家裏安了四重鎖,你我都能理解,這個社會報複與反報複總是在同一時間並行不悖。周良微笑著一言不發,他注意到右側櫥窗映出自己的臉,黝黑且疲憊不堪,像某個經久不用被遺忘的鳥巢。此人伸出胳膊來熱情地按住周良的肩膀,一股白日貪睡過度的陳腐氣息撲麵而來。他言辭激烈地邀請道,我一個不大來往的朋友的妻子去世了,但說什麼也得去一下,你不妨和我一起,多看死人對我們這些活不出滋味的活人有利無害,說完就視為周良同意而拉著他走。周良對他最後一句話表示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