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苦痛告訴他們,水災是要及早防務的喲!鑼聲又響了,一批一批的人都扛著鋤頭被絮,向堤邊跑去!

“哪一個家裏有男人不出去來上堤的,他媽媽的拖出來打死!”雲普叔忙得滿頭是汗地說,“連堂客們都不許躲著,媽媽的,今年要再和去年一樣,一個也別想活!……”

“大家都擋堤去呀!”

“當!當!當!……”

夜晚上,火把燈籠象長蛇一樣地擺在堤上,白天裏沿岸都是騷動的人群。團防局裏的老爺們,騎著馬,帶著一群副爺往來的巡視著,他們負有維持治安的重大責任,尤恐這一群人中間,潛伏著有鬧事的暴徒份子,這是不能不提防的。

“媽媽的,作威作福的賤狗,吃了我們的糧沒有事做,日夜打主意來害我們!

一個個都安得……”

“我恨不得咬下這些狗人的幾塊肉!總有一天老子……”

多數被團防加害過的人,讓他們走過之後,都咬牙切齒地暗罵著。很遠了,立秋還跟在他們的後麵裝鬼臉兒。

水仍舊是往上漲,有些已經漂過了堤麵。黃黃的水,是曾劫奪過人們的生命的,大家都對它懷著巨大的恐怖。眼睛裏都有一把無名的烈火,向這洪水擲投。

“隻要南水不再下來就好了!”

人們互相地安慰著。鋤頭鏟耙,還是不住地加工。

水停住了!

突然地,有些地方在倒流,當有人把幾處倒流的地方指出來的時候,人群中間,立刻開始了龐大的騷動。

“哪裏倒流?”

“蘭溪小河口嗎?”

“該死!一個也活不成!”

“天啦!你老人家真正要把我們活活地弄死嗎?……”

“關帝爺爺呀!今年要再和去年一樣……”

南水漲了,西水受著南水的脅迫,立即開始了強烈的反攻,雙方衝突的結果,是不斷的向上膨脹!

鑼聲響得緊!人們心中還沒有彌縫的創口,又重新地被這痛心的鑼錘兒敲得四分五裂,連孩子婦人都跑到堤邊去用手捧著一合一合的泥土向堤上堆。老年人和雲普叔一道的,多數已經跪下來了:

“天哪!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呀!今年的大水實在再來不得了啊!”

“蓋天古佛!你老人家保過了這場水災,準還你十本大戲!……”

“天收人啦!”

“……”

經過了兩日夜拚命的掙紮,每個人的眼睛裏都暴出了紅筋。身體象彈熟了的軟棉花一樣,隨處倒落。西水畢竟是過渡了洶湧的時期,經不起南水的一陣反攻,便一瀉千裏地崩潰下去了!於是南水趁勢地順流下來,一些兒沒有阻礙。

水退了!

千萬顆懸掛在半空中的心,隨著洪水的退落而放下。每個人都張開了口,吐出了一股惡氣。提起鋤頭被絮,拖著軟棉花似的身子,各別地踏上了歸途。臉上,都掛上著一絲勝利的微笑。

“喂!癩大哥,夜裏到我這裏來談天啊!”

立秋在十字路上分岔時對癩老大說。

生活和工作,雙管齊下地夾攻著這整個的農村。當禾苞標出線來時,差不多每個農民都在拚著他們的性命。過了這嚴重的一二十天,他們便全能得救!

家中雖然沒有一粒米了,然而雲普叔的臉上卻浮上著滿麵的笑容。他放心了,經過了這兩次巨大的風波,收成已經有了九成把握。禾苗肥大,標線結實,是十多年來所罕見的好,穗子都有那樣長了。眼前的世界,所開展在雲普叔麵前的盡是歡喜,盡是巨大的希望。

然而雲普叔並沒有作過大的幻想,他抓住了目前的現勢來推測二十天以後的情形那是真的。他舉目望著這一片油綠色的原野,看看那肥大的禾苗,一線一線愉要變成黃金色的穗子,幾回都疑是自己的眼睛發昏,自己在做夢。然而穗子禾苗,一件件都是正確地擺在他的麵前,他真的歡喜得快要發瘋了啊!

“哈哈!今年的世界,真會有這樣的好嗎?”

過去的疲勞,將開始在這兒作一個總結了:從下種起,一直到現在,雲普叔真的沒有偷閑過一刻功夫。插田後便鬧天幹,剛剛下雨又嚇大水,一顆心象七上八下的吊桶一般地不能安定。身子疲勞得象一條死蛇,肚皮裏沒有充過一次飽。以前的挨餓現在不要說,單是英英賣去以後,家中還是吃稀飯的。每次上田,連腿子都提不起,人瘦得象一堆枯骨。一直到現在,經過這許多許多的恐怖和饑餓,雲普叔才看見這幾線長長的穗子,他怎麼不歡喜呢?這才是算得到了手的東西呀,還得仔細地將它盤算一下哩!

開始一定要飽飽地吃它幾頓。孩子們實在餓得太可憐了,應當多弄點菜,都給他們吃幾餐飽飯,養養精神。然後,賣幾擔出去,做幾件衣服穿穿,孩子們穿得那樣不象一個人形。過一個熱熱鬧鬧的中秋節。把債統統還清楚。剩下來的留著過年,還要預備過明年的荒月,接新……

立秋少普都要定親,立秋簡直是處處都表示需要堂客了。就是明年下半年吧,給他們每個都收一房親事,後年就可養孫子,做爺爺了……一切都有辦法,隻少了一個英英,這真使雲普叔心痛。早知今年的收成有這樣好,就是殺了他也不肯將英英賣掉啊!雲普叔是最疼英英的人,他這許多兒女中隻有英英最好,最能孝順他。現在,可愛的英英是被他自己賣掉了啦!賣給那個滿臉胡須的夏老頭子了,是用一隻小劃子裝走的。裝到什麼地方去了呢?雲普叔至今還沒有打聽到。

英英是太可憐了啊!可憐的英英從此便永遠沒有了下落。年歲越好,越有飯吃,雲普叔越加傷心。英英難道就沒有坐在家中吃一頓飽飯的福命嗎?假如現在英英還能站在雲普叔麵前的話,他真的想抱住這可憐的孩子嚎啕大哭一陣!天嗬!然而可憐的英英是找不回來了,永遠地找不回來了!留在雲普叔心中的,隻有那條可憐的瘦小的影子,永遠不可治療的創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