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黃的,壯壯的穀子,一擔一擔地從倉孔中量出來,雲普叔的心中,象有千萬利刀在那裏宰割。眼淚水一點一點地淌下,渾身陣陣地發顫。英英滿麵淚容的影子、蠶豆子的滋味、火烈的太陽,狂闊的大水、觀音粉、樹皮,……都趁著這個機會,一齊湧上了雲普叔的心頭。

長工的穀子已經挑上肩了,回頭叫著雲普叔:

“走呀!”

雲普叔用力地把穀子挑起來,象有一千斤重。汗如大雨一樣地落著!舉眼恨恨地對準何八爺的莊上望了一下,兩腿才跨出頭門。勉強地移過三五步,腳底下活象著了銳刺一般地疼痛。他想放下來停一停,然而頭腦昏眩了,經不起一陣心房的慘痛,便橫身倒下來了!

“天啦!”

他隻猛叫了這麼一句,穀子傾翻了一滿地。

“少普!少普!你爹爹發痧!”

“爹爹!爹爹!爹爹呀!……”

“雲普,雲普!”

“媽媽來呀,爹爹不好了!”

雲普嬸也急急地從裏麵跑出來,把雲普叔抬臥在戲台下的一塊門板上,輕輕地在他的渾身上下捶動著:

“你有什麼地方難過嗎?”

“唔!……”

雲普叔的眼睛閉上了。長工將一擔一擔的穀子從雲普叔的身邊挑過,腳板來往的聲音,統統象踏在雲普叔的心上。漸漸地,在他的口裏冒出了鮮血來。

保甲正帶著一位委員老爺和兩個佩盒子炮的大兵闖進來了。後麵還跟著五六個備有籮筐扁擔的工役。

“怎麼!雲普生病了嗎?”

少普隨即走來打了招呼:

“不是的,剛剛勞動了一下,發痧!”

“唔!……”

“雲普!雲普!”

“有什麼事情呀,甲老爺?”少普代替說。

“收捐款的!剿共,救國,團防,你爹爹名下一共一十七元一角九分。算穀是一十四擔三鬥零三合。定價一元二角整!”

“唔!幾時要呢?”

“馬上就要量穀的!”

“啊!”

少普望著自己的爹爹,又望望大兵和保甲,他完全莫明其妙地發癡了!何李兩家的長工,都自動地跳進了倉門那裏量穀。保甲老爺也趕著鑽了進去:

“來呀!”

外麵等著的一群工役統統跑進來了。都放下籮筐來準備裝穀子。

“他們難道都是強盜嗎?”

少普清醒過來了,心中湧上著異樣的惱憤。他舉著血紅的眼睛,望了這一群人,心火一把一把地往上冒。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辛辛苦苦種下來的穀子,都一擔一擔地送給人家挑走。這些人又都那樣地不講理性。他咬緊了牙齒,想跑上去把這些強盜抓幾個來飽打一頓,要不是旁邊兩個佩盒子炮的向他盯了幾眼。

“唔!……唔!……唔呀!……”

“爹爹!好了一點嗎?……”

“唔!……”

隻有半點鍾功夫,工役長工們都走光了。保甲慢慢地從倉孔中爬出來,望著那位委員老爺說道:

“完了,除去何李兩家的租穀和堤費外,捐款還不夠三擔三鬥多些。”

“那麼,限他三天之內自己送到鎮上去!你關照他一聲。”

“少普!你等一會告訴你爹爹,還差三擔三鬥五升多捐款,限他三天內親自送到局裏去!不然,隨即就會派兵來抓人。”保甲惡狠狠地傳達著。

“唔!”

人們在少普朦朧的視線中消失了。他轉身向倉孔中一望:天哪!那裏麵隻剩了幾塊薄薄的倉板子了。

他的眼睛發了昏,整個的世界都好象在團團地旋轉!

“唔……哎約!……”

“爹爹呀!……”

立秋回來了,時候是黑暗無光的午夜!

“真的有搶穀的強盜啊!”

雲普叔又繼連地發了幾次昏。他緊緊地把握著立秋的手腕,顫動地說著:

“立秋!我們的穀子呢?今年,今年是一個少有的豐年呀!”

立秋的心房創痛了!半晌,才咬緊牙關地安慰了他的爹爹:

“不要緊的喲!爹爹。你老人家何必這樣傷心呢?我不是早就對你老人家說過嗎?遲早總有一天的,隻要我們不再上當了。現在壟上還有大半沒有納租穀還捐的人,都準備好了不理他們。要不然,就是一次大的拚命!今晚,我還要到那邊去呢!”

“啊!……”

模糊中雲普叔象做了一場大夢。他隱約地了解兒子立秋不常在家的原因。十五六年前農民會的影子,突然地浮上了他的腦海裏。勉強地展開著眼睛,苦笑地望了立秋一眼,很遲疑地說道:

“好,好,好啊!你去吧,願天老爺保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