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我就請了阿成哥來。他也非常的驚異,他說我比什麼人都聰明。他試了一試我的胡琴說,聲音很洪亮,和他的一隻絕對不同,隻是洪亮中帶著一種哭喪的聲音,那大約是我的一支用的洋鐵罐的原因。
我特別喜歡這種哭喪的聲音。我覺得它能格外感動人。它像一個啞了喉嚨的男子在哭訴一般。阿成哥也說,這種聲音是很特別的,許多胡琴隻能發出清脆的女人的聲音,就是皮胡的裏弦最低的聲音也不大像男子的聲音,而哭喪的聲音則更其來得特別,這在別的胡琴上,隻能用左手指頭顫動著顫動著發出來,但還沒有這樣的自然。
“可是,”阿成哥對我說,“這隻胡琴也有一種缺點,那就是,怎樣也拉不出快樂的調子。因為它生成是這樣的。”
我完全滿意了。我覺得這樣更好:讓別個去拉快樂的調子,我來拉不快樂的調子。
阿成哥很快的教會了我幾個調子。他不會寫字,隻曉得念譜子。他常常到我家裏來,一麵拉著胡琴,一麵念著譜子,叫我在紙頭上寫出。譜子寫出了以後,我就不必要他常在我身邊,自己漸漸拉熟了。
第二年春間,我由私塾轉到了小學校。那裏每禮拜上一次唱歌,我抄了不少的歌譜,回家時帶了來,用胡琴拉著。我已住在學校裏,很想把我的胡琴帶到學校裏去,但因為怕先生說話,我隻好每禮拜回家時拉幾次,在學校裏便學著彈風琴。
阿成哥已在大碶頭一家米店裏做活,他不常回家,我也不常回家,不大容易碰著。偶然碰著了,他就拿了他自己的胡琴到我家裏來,兩個人一起拉著。有時,他的胡琴放在米店裏,沒有帶來時,我們便一個人拉著,一個人唱著。
阿成哥家裏有一隻劃船。他很小時幫著他父親劃船度日。他除了父親和母親之外,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因為他比他的兄弟能幹,所以他做了米司務。他很能遊泳,雖然他現在已經不常和水接近了。
有一次,夏天的下午,他坐在橋上和人家談天,不知怎的,忽然和一個人打起賭來了。他說,他能夠背著一隻稻桶遊過河。這個沒有誰會相信,因為稻桶又大又重,農人們背著在路上走都還覺得吃力。如果說,把這隻稻桶浮在水麵上,遊著推了過去或是拖了過去,倒還可能,如果背在肩上,人就會動彈不得,而且因了它的重量,頭就會沉到水裏,不能露在水麵了。但阿成哥固執地說他能夠,和人家賭下了一個西瓜。
稻桶上大下小,四方形,像一個極大的升子。我平時曾經和同伴們躲在裏麵遊戲過,那裏可以蹲下四五個孩子,看不見形跡。阿成哥竟背了這樣的東西,揀了一段最闊的河道遊過去了。我站在岸上望著,捏了一把汗,怕他的頭沉到水裏去。這樣,輸了西瓜倒不要緊,他還須吃幾口水。
阿成哥從這一邊遊到那一邊了。我的憂慮是多餘的。他的腳好像踏著水底一般,隻微微看見他的一隻手在水裏撥動著,背著稻桶,頭露在水麵上,走了過去。岸上的看眾都拍著手,大聲的叫著。
阿成哥看見岸上的人這樣喝采,特別高興了起來。他像立著似的空手遊回來時,整個的胸部露出在水麵上,有時連肚臍也露出來了。這使岸上的看眾的拍掌聲和喝采聲愈加大了起來。這樣的會遊泳,不但我們年紀小的沒有看見過,就連年紀大的也是罕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