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暑假,我回家後,母親告訴我,大約阿成哥不要緊了。她說,瘋狗咬也有一百天發作的,他現在已經過了一百天,他精神和身體一點沒有什麼變化。他已稍稍的走到街上來了。有一次母親還遇見過他,他問我的學校哪一天放暑假。隻是母親仍不許我去看他,她說她聽見人家講,阿成哥有幾個相好的女人,隻怕他犯了色,還有危險,因為還沒有過一百二十天。
但有一天的晚間,我終於遇見他了。
他和平時沒有什麼分別,隻微微清瘦了一點。他的體格還依然顯露著強健的樣子,臉色也還和以前一樣的紅棕色,隻微微淡了一點,大概是在屋子裏住得久了。
他拿著一根釣鯉魚的竿子,在河邊逡巡著觀望鯉魚的水泡。我幾乎忘記了他的病,奔過去叫了起來。
他的眼睛裏露出了欣喜和安慰的光,他顯然是渴念著我的。他立刻收了魚竿,同我一起到我的家裏來。母親聽見他來了,立刻泡了一杯茶,關切地問他的病狀。
他說他一點也沒有病,別人的憂慮是多餘的。他不相信被瘋狗咬有那樣的危險。他把他的右腳骨伸出來,揭開了膏藥給我們看,那裏沒有血也沒有膿,創口已經完全收了口。他以為連這個膏藥也不必要,但因為別人固執地要他貼著,他也就隨便貼了一個。他有點埋怨他家裏的人,他說他們太大驚小怪了。他說一個這樣強壯的人,咬破了一個小洞有什麼要緊。他說話的時候態度很自然。他很快樂,又見到了我。
他對於自己被瘋狗咬的事幾乎一點也不關心。
我把我的胡琴拿出來提給他,他接在手裏,看了一會,說:
“灰很重,你也許久沒有拉了罷?”
我點了點頭。
於是母親告訴他,我怎樣的記掛著他,怎樣的一回家就想去看他,因為恐怕擾亂他的清靜,所以沒有去。
阿成哥很感動的說,他也常在記念著我,他幾次想出來都被他家裏人阻住了。
他也已經許久沒有拉胡琴了,他覺得一個人獨唱獨拉是很少興趣的。
隨後他便興奮地拉起胡琴來,我感動得睜著眼睛望著他和胡琴。我覺得他的情調忽然改變了。原是和平常所拉的一個調子,今天竟在他手裏充滿了憂鬱的情緒,哭喪聲來得特別多也特別拖長了。不知怎的,我心中覺得異常的淒涼,我本是很快樂的,今天能夠見著他,而且重又同他坐在一起玩弄胡琴,但在這快樂中我又有了異樣的感覺,那是沉重而且淒涼的一種預感。我隻默然傾聽著,但我的精神似乎並沒有集中在那裏,我的眼前現出了可怕的幻影:一隻紅眼睛垂尾巴的瘋狗在追逐阿成哥,在他的腳骨上咬了一口,於是阿成哥倒下地了,滿地流著鮮紅的血,阿成哥站起來時,眼睛也變得紅了,圓睜著,張著大的嘴,露著獠牙,追逐著周圍的人,刺刺地咬著石頭和樹木,咬得滿口都是血,隨後從他的肚子裏吐出來幾隻小的瘋狗,跳躍著,追逐著一切的人……於是阿成哥自己又倒在地上,在血泊中死去了……有許多人號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