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那家沒有孩子,那個孩子不這樣,像他還是頂乖的,你怪三怪四的埋怨幹什麼?”
“我埋怨,我埋怨我自己當初不該……”這時培培又在鏡梅君的腳邊滾,他不由得使勁的踹著說,“喏,你瞧,這家夥還在我腳邊討厭,他好像愛在人家肝火盛的時候故意來嘔人,九點吃的粥,滾到現在……”說著他坐起,在培培的腿上捏了兩把,又繼續的嚷,“你尋死嗎,老是滾來滾去的。”培培不但不靜止,反而“哇”的哭起來,鏡梅君的肝火的勢焰也隨著衝到了極地。“你哭,你哭,我打死你,小畜生,鬧得人家覺都不能睡,我花錢受罪,我為的什麼,我殺了你,可惡的小雜種!”他口裏一句一句的數,巴掌一記一記的在培培的臉上股上拍。夫人起首忍著,漸漸心痛起來了:
“唉,他連蒼蠅站在臉上都得哭一陣,蚊子臭蟲想咬他還找他不著呢,這麼大的孩子,那能受得起這樣粗重的手腳踢啊,打啊!欺侮孩子罪過的!”
“放屁,放屁,我不懂得這些!誰討厭,我就得解決誰!女人,我知道很清楚,很會瞎著眼睛去愛孩子,寵得他將來打自己的耳巴,除此之外就會吃醋爭風,吃喝打扮,有的是閑工夫去尋縫眼跟丈夫吵嘴。你當然不是這種人,受過教育的,我知道,但是,你還是收起你的那張嘴巴強。”鏡梅君壓服了夫人,便專心來對付培培:“這雜種,他什麼地方值得愛?像這打不怕的畜生,將來準是冥頑的強盜,我說的錯不錯,到那時候你會知道。現在我得趕早收拾他,你瞧,他還往我這邊滾!”鏡梅君想使孩子的罪惡有彰明的證據,顫著手指給夫人看,順勢將那隻手紛紛的打培培。“輕輕的打你幾下就送了你的終嗎?你這該殺的,我就殺了你也並不過分啊!”
培培隻是拚命的哭、夫人悶著一肚子的氣,本想不睬不理,但她抑製不住母親對孩子的慈悲,終於伸出手去抱,但她的手給鏡梅君的攔回了。
“不行,不行,我不能讓誰抱起他!我要看他有多末會哭,會滾!我知道他是要借著吵鬧為消遣,為娛樂;我也要借著打人消遣消遣看,娛樂娛樂看。”鏡梅君阻住了夫人又向著培培罵:“你這世間罕有的小畜生,你強硬得過我才是真本事!你哭,你滾,你索興哭個痛快,滾個痛快吧!媽媽的,我沒有你算什麼,我怕乳粉沒人吃,我怕一人安靜的睡得起不了床!”他很氣憤,認真的動起武來了,打得培培的臉上屁股上鮮紅的,熱熱的,哇一聲,隔了半天又哇一聲。夫人坐在旁邊沒辦法,狠心的溜下床,躲開了。她不忍目睹這淒慘的情景,一屁股坐在鄰室的馬桶蓋上,兩手撐著無力的頭,有一聲沒一聲的自怨著:
“唉,為什麼要養下孩子來,我?——培培,你錯投了胎啦,你能怪我嗎?——這種日子我怎麼能過得去,像今晚這日子——我早知道不是好兆頭,耗子會白天跑到我的鞋上的,唉!”
這種斷續的淒楚的語音,在鏡梅君的拍打聲中,在培培的嚎叫聲中,隱約的隨著夜的延續而微細,而寂然。
培培愈哭愈招打,愈打愈哭;打一陣哭一陣之後,他竟自翻身爬起來,身體左右轉動,睜開淚眼瞭望著,希冀他媽來救援,但他媽不知去向了,在他前麵的隻有鏡梅君那幅閻羅似的凶臉,在慘淡的燈光之下愈顯得嚇人,黯灰的鬥室中,除泰然的時鍾“踢踏”的警告著夜是很深了而外,隻有他這絕望的孤兒坐以待斃的枯對著夜叉,周圍似是一片渺茫的黃沙千裏的戈壁,耳鼻所接觸的似是怒嚎的殺氣與腥風。於是,人世的殘酷與生命的淒涼好像也會一齊彙上他那小小的心靈上,他伏在席上本能的叫出一聲不很圓熟的,平常很難聽到的“姆媽”來,抬頭望了一下又伏著哭,等再抬頭看他媽來了不的時候,眼前別無所有,隻鏡梅君的手高高的臨在他的額前,一刹那就要落下。他呆木的將眼睛死死的盯住那隻手,又向旁邊閃爍著,似乎要遁逃,但他是走不動的孩子,不能遁逃,隻得將萬種的哀愁與生平未曾經曆過的恐懼,一齊堆上小小的眉頭,終於屈服的將哭聲吞咽下去。微細的抽噎著;慘白而瘦削的臉上的淚流和發源於蓬蓬的細長的頭發裏的熱汗彙合成一條巨大的川流,晃晃的映出那賊亮賊亮的燈光的返照,他像是個小小的僵屍,又像是個悲哀之神,痙攣似的小腿在席上無意義的伸縮,抖戰的小手平平的舉起,深深的表現出他的孤苦與還待提抱的怯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