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窮了喊天,病倒了喊媽,這是自然的,培培喊“姆媽”算得什麼,然而在這時的鏡梅君的心上竟是一針一針的刺著一樣。他驀然覺著剛才的舉動不像是人類的行為;用這種武力施之於嬰兒,也像不是一個英雄的事業,而且那和文明人的言論相去太遠,於是他的勇氣銷沉了,心上好像壓了一塊冰。他感到自己也是爹媽生的。爹雖活著,但那是在受磨折,勉強的度著殘年,和自己年年月月給迢迢萬裏的河山阻隔著,連見一麵也難。許多兄弟中,他獨為爹所重視,他雖則對爹如路人一般,但爹容忍的過著愁苦日子,毫無怨言,至今還滿身負著他讀書時所欠的巨債;豈僅無怨言,還逢人飾詞遮掩兒子的薄情,免避鄉人的物議,說:“這衣服是鏡梅寄回的。這玳瑁邊眼鏡值三四十元,也是鏡梅寄回的。”媽呢,辛苦的日子過足了,兩手一撒,長眠在泥土裏,連音容都不能記憶。她曾在危險的麻豆症中將他救起,從屎尿堆裏將他撫養大,而他在外麵連半個小錢都沒寄給她縫補縫補破舊的衣服,逢年過節也不寄信安慰安慰她倚閭念子的淒愁,於今感恩圖報,可還來得及?爹媽從來不曾以他對付培培的手段對付他過,將來培培對他又應怎樣?培培的將來雖不能說,或許也如他對爹媽一樣,應遭天譴,但他對於僅十個月大的培培,那有像爹媽對他那末的深恩厚德!何況這麼小的培培還吃不住這種苦啊!反複的推敲,他的眼淚幾乎潮湧上來,立即將培培抱起,輕輕的拍著在室內踱著,凶殘的硬塊似已溶解於慈祥的濃液中了,但偶然聽見一聲啼哭時,他覺著又是一種擾亂來了,那又是一種該處罰的忤逆行為,慈祥的臉子驟然變了,不肯輕易放棄的威嚴又罩下來,口裏又是:“還哭啊,還哭啊,我打你!”的威嚇著。他好像不這樣便示了弱,失了自己的身份似的。
培培在他的懷裏縮做一團的低聲抽噎,經過許久也就打起瞌盹來了。夫人悲哀得夠了,也就上床睡了,於是鏡梅君將培培放在夫人的身邊,自己也盡興的躺著,隨著肝火的餘燼,悠悠的入夢,更深夜靜,隻有培培在夢中斷斷續續的抽噎的聲音。
第二天,清早,第一個醒的是培培。他那肉包子似的小拳在自己的臉上亂擂了一陣,頭左右搖幾下,打了一個嗬欠,小眼睛便晶明透亮的張開了。他靜靜的看看天花板,看看窗上的白光,漸漸的,小腿兒伸了幾伸,小手在空中晃了幾晃,便又天真爛漫的跟窗外的小鳥兒一樣,婉轉他的歌喉、散播著樂音快樂之神一般的,昨宵的恐懼與創傷便全然忘卻了,他眼中的宇宙依然是充滿著歡愉,他依然未失他固有的一切!
第二個醒的是夫人,她也忘了一切,高興的逗著培培玩,格支格支的用手輕輕的抓著他的腰脅,有時抱著他狂吻。培培發出嬰兒的尖脆的笑聲,非常好聽!
最後醒的是鏡梅君。他是給大門外的糞車聲驚醒的,他當那是天雷。那雷是從昨宵那滿堆著烏雲的天空中打出的。但他張著眼睛向窗邊一閃,射入他的眼簾的不是閃電,卻是燦爛的晨光,那光照出他的羞慚的痕跡。於是他怯生的將眼門重行關了,用耳朵去探聽;培培的笑聲,夫人的打趣聲,一陣一陣傳送進來,室內盈溢著母子自由自在的在樂著的歡懷。鏡梅君覺著那又是故意嘔他享受不到那種天倫之樂,心中起了些惱憤,但同時又反襯出其所以致此之由,全然是自己的罪惡,情緒完全陷入懊悔的漩渦裏,不好意思抬頭望夫人,更難為情看那天真爛漫的孩子;但又不能長此怯羞下去,於是念頭一轉,重要的感覺卻又是:犯不上對屬於自己統治之下的妻兒作過分跼蹐的醜態;犯不上在婦孺之前露出文明人的弱點來。他隻得大膽的將眼門開了,故意大模大樣的咳嗽著,抬頭唾出一泡濃痰,望了培培幾眼,又嘻皮笑臉的逗他玩:
“Hello,Baby!Sorry,Sorry!”
“不要臉的!”夫人斜著眼,豎著眉頭,啐了他一口。
培培聽了奇怪的喊聲,旋轉頭來向鏡梅君愕眙的瞧了一眼,他認識了那是誰,便臉色灰白的急往他媽的懷裏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