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撇了撇嘴唇道:“瞧我幹嗎?”
浩文對我說道:“怎麼?你想認識她嗎?”
我說:“想了好久了,她是個有趣的人物。”
“快別說啦,再說下去,我們的林小姐要不高興了。”
“怎麼?林小姐跟她講不來的嗎?”
“不是講不來,我又不認識她,隻是——可是,你們男子為什麼專愛認識她呢?那麼個小方臉,我實在看不出什麼地方漂亮?”
浩文輕輕地在我耳朵旁說道:“你說的那位姑娘就是餘慧嫻,大名鼎鼎的餘慧嫻。”
“就是她嗎?”
我知道許多她的故事的;差不多我的朋友全曾到這國家去旅行過的,因為交通便利,差不多全隻一兩天便走遍了全國,在那孿生的小山的峰石上,他們全題過詩詞,老練的還一去就從那港口登了岸,再倒溯到北方去的,有的勾留了一兩天,有的勾留了一禮拜,回來後便向我誇道著這國家的風景的明媚,大家都把那地方當一個短期旅行的佳地。
浩文又說下去道:“你知道的,我們都跟她說過愛她,可是誰是真的愛她呢?那麼Cheap的!人是很可愛的一個人,暫時玩玩是可以的,你要真的愛上了她,那就糟了!在香港,一個人是為著她死了,一個人還關在獄裏,你瞧她卻在這兒樂,那麼危險的人呢。你如果要我介紹……”
我點了點腦袋。
(一個被人家輕視著的女子短期旅行的佳地明媚的風景在舞場海水浴場電影院郊外花園公園裏生長著的香港被玩弄的玩弄著別人的被輕視的被輕視的給社會擠出來的不幸的人啊)忽然,對於她,我發生了一種同情,一種懷念:“她自家兒可知道是被人家輕視著玩弄著呢?”——那麼地想著。
一支調子完了,她從我們的桌子前走過回到自家兒的桌上去,給浩文一把抓住了。
“在這兒坐一回吧。”
她坐了下來,看著我道:“浩文,又給我介紹新朋友嗎?”
“對了,袁野邨先生,餘慧嫻小姐。”
“袁先生,請你到我桌上去拿一拿煙。”
“我有煙。”
“不,我要Craven‘A’。”
“為什麼要Craven‘A’呢?”
“我愛它那淡淡的,淺灰色的煙味。”
便走到她桌子上,把在蓋上蹲著隻黑貓的紅盒子拿了來,給她擦亮了火,點了:“我叫你Craven‘A’,小姐。”
“留心,黑貓是帶著邪氣的。”
“黑貓也是幸福的象征。”
忽然她說道:“你坐過來些,我跟你講句話。”要告訴我什麼秘密似的向我招著手,把腦袋湊了過去。她悄悄地說道:“我叫你黑貓,好不好?”——那麼稚氣地。我不由笑了出來。
林小姐在鼻子裏冷笑了一聲兒,她的眼光在告訴我:“可不是嗎,那麼Cheap的!”我替Craven“A”難受;我瞧著她,她卻很高興地笑著,不明白林小姐的笑似的。
她隻抽了兩口,便把在煙蒂兒上染著唇脂的煙卷遞給了我。一麵抽著這蜜味的煙,一麵問:“怎麼我辛辛苦苦去拿了來,你又不抽了呢?”
“沒事做,心裏膩煩的時候才抽煙的。”
“現在不膩煩嗎?”
點了點腦袋。
“為什麼不膩煩呢?”
“因為——過來!”
把耳朵湊過去,她瞧著浩文,在我耳朵旁悄悄兒地說道:“因為你有一張可愛的男性的臉哪!”說著便掩著臉笑起來。猛的我覺得腿上給踢了一下,看時,隻見那兩隻黑嘴的白海鷗剛飛了回去,躲在她椅子底下,抬起腦袋來時,她卻在手指縫裏偷看我。對於那麼沒遮攔的大膽的孩氣,我隻有傻子似地說著:“頑皮的孩子!”忽然她把手掩住了我的嘴叫別做聲,把我手裏的煙卷又搶了去,默默地坐著,噴著淡淡的煙,臉上沒有笑勁兒,也沒有狡黠的耗子的眼珠子。我瞧見的是什麼呢?是一對淺灰色維也勒絨似的眼珠子。